『无面者呼叫第一广域网路。』
『作战全阶段已完成。』
『作战结束,该网路麾下全体「军团」停止战斗行动。』
『即刻撤出支配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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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军团」爆发战争后,首度进行的多国共同作战,就结论来说成功了。
话虽如此,他们未能夺回「军团」的支配区域,干道走廊以西只掌握了以旧高速铁路轨道为中心的线形範围,不过三国见解一致,认为可以从这里拓宽佔领区域。「军团」花上数年整治军备,发动大规模攻势却未果,最终被迫撤退,短期内想必没有余力再进行侵略行为。
只要联手合作,人类可以对抗「军团」。
虽然只是一小步,却是大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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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状况仍然不允许乐观视之。」
在联邦首都圣耶德尔,一个窗外零星飘雪的早晨。
站在大总统办公室的巨大办公桌前,西方方面军参谋长与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师团长说道。
「西方方面军足足损耗了六成军力,由于正规补充严重短缺,只能缩短所有军官学校、特军校、新兵训练基地的役期充当补充兵,然而训练不足是无可否认的。而训练设施也得补充同样人数的培训生,连带着将导致联邦的国力低落。」
所谓战时的军队就是本身不事生产,却狼吞虎咽地消耗物资与人命。为了眼下的国防问题,本该用作生产活动与人口再生产的年龄层挪作兵员,将会直接削弱将来的国力。
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恐怕也处于相同的状况,况且两国的总人口少,情况或许更糟。
「相较之下,『军团』虽然战斗部队有所损耗,但负责生产的自动工厂型与发电机型毫无损伤。而以再生产能力来说,那些家伙是可量产的兵器,这方面压倒性强过我方……窃以为今后战况必然更加恶化。」
「不用斟酌用词没关係,少将。换句话说,如果按照现况维持渐次推进战略,还没夺回整个大陆,人类军就会先势穷力竭而败北……对吧?」
「是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审视战略……」
不用等那么久,假如再来一场同等规模的攻击,下次人类就撑不住了。
大规模攻势的迎击与诛灭电磁加速炮型,两项作战目标都大功告成,主导权却始终握在「军团」手里,疲于奔命而蒙受甚大牺牲的联邦军,因此做出了这个见解。
「从渐次推进改为限定性攻势战略,防卫线保持现状,同时设立并运用独立机动部队,集中火力排除『军团』的重心。西方方面军确实是将他们视为第一人选,但没想到阁下也提出了相同的提案。」
他们──从他们的前身来看,即使在联邦这个军事大国当中,也堪称精锐。
「就是八六。用他们这些从旧共和国防卫线救出的少年兵,编组机动打击部队……恕我失礼,阁下向来厌恶将他们那种少年少女当成国家安宁的牺牲品,这次提案似乎有违您的理念?」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自己志愿从军──而且指定要待在前线部队,我也没办法。」
恩斯特注视着窗外圣耶德尔的雪景,平静地回答。冬日早晨,首都民众为了準备圣诞夜庆典而开始忙碌,传来阵阵喧嚣。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我无权因为可怜他们就加以拒绝。如果他们现在宁可选择战场,我希望能让他们几个同伴待在一起,况且以辛……诺赞『上尉』来说,我希望能将他安排在尽量安全的地方。」
恩斯特俯视着身旁半空中展开的全像式电子文件,补充说道。
隶属于联邦军的异能者的人事档案会盖上专用的印章。印记还很清晰,这次的一连串作战填满了人事档案的特别事项栏位。
「机动部队除了击破『军团』重心之外,预定将作为救援部队派往周围诸国。如果是转战各国,而且由外国客座军官担任战斗部队指挥官的部队,多少会有外界眼光介入……我可不会因为他们是年轻有为的警报装置〈金丝雀〉,就让人拿去做研究材料〈小白鼠〉喔。」
视线往侧边一看,少将表情变得僵硬,至于参谋长,则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要算我们军方无德所致了,竟然让阁下怀有这种疑虑。」
他嘴上这样讲,脸上却挂着故作邪恶的冷笑,偏了偏头。
「说到这个诺赞上尉,他会接受您提到的客座军官吗?他将成为那位军官实质上的直属部下,与其听从前迫害者的指挥,会不会宁可选择目前的师团?」
「我已经跟他提过了。因为他从昨天开始休假,回家来了。」
参谋长扬起一眉,恩斯特对他耸了耸肩。
包括辛在内,极光战队参加了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行政区的收复作战,但收复至第一区的範围后与敌军陷入胶着,于是和本队一同后退,与后续部队做好交接,就这样归返国内。
让兵员执行战斗任务超过一段期间后,战斗效率会严重低落。联邦的前身是军事国家,经年累月的南征北战,对定期交接与休养的重要性有着正确认知。虽然短暂,总之可以让少年少女休息一段时间了。
「我也担心过这点,但看来没这必要了,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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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穿着军服,是因为这是军人的正式服装,辛另外披上同样属于军用的战壕大衣,走在雪前阴天的联邦首都里。
圣耶德尔郊外佔用了广大面积的国立公墓细雪如烟,看得见被白幕封锁却又微微明亮的天空,以及围绕墓地的紫丁香小树林,树叶落尽,仅余黑色树皮暴露在寒风中。蒙上白雪纱帘的黑白色彩中,成群的黑色墓碑肃然分列,之间零散地伫立着几名年龄与性别各异的军装人影,可能是同一时期归返的西方方面军将校。
据说冬季有着这些雪花,春季是盛开的紫丁香,夏季是丁香树下绽放的玫瑰,秋季则有满地的爆竹红,即使是无人造访的英灵冢墓,也能平等地得到一捧馨香祭祀。这让辛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过冬天以外的国立公墓景色。
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真多。
在儘是新坟的一个角落,辛在平凡无奇的一个墓碑前驻足。
「──好久不见了,尤金。」
尤金.朗兹。
石柱上刻着这个名字与仅仅差了十七年的生殁年份,在早晨静谧的广大墓地中依然保持沉默,任由下了一整晚的细雪薄薄累积。
「抱歉,我来晚了。」
尤金不在这里。
即使好歹还留下半具遗体,里面也已经没有他的意志或记忆。
辛能够听见冤魂不散的──记忆与思维的只言片语,这对他来说不是价值观或信仰的差异,而是不争的事实。
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死者一律平等,都会返回世界的黑暗底层。
所以他说话的对象不是别人,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尤金罢了。即使如此,自己要与他面对面谈话,还是需要这个只刻了名字,千篇一律的石碑,让辛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只刻着名字与生殁年份的墓碑,一旦所有认识他的人全数消失,就会沦为一份单纯的纪录。
死后……自己本身归于空无后还想留下墓碑的联邦军人们如此,过去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将救赎託付给一小块铝合金碎片逝去的五百七十六名战友也是,真正想要的恐怕都不是那块墓碑,而是某个记得自己的人。
「西部战线跟你在世时一样,勉强维持得住。」
辛将在墓地入口买来的花束放在坟前。联邦正值严冬时节,这是在温室培育的白百合。与磨亮的黑色花岗岩墓碑相映之下,柔和的雪白色彩更显洁白。
卖花老妇发现辛是军人后──毕竟自己穿着军服,一看就知道了──说着「这是我的心意」多塞给了辛一束花。在这雪天当中,老妇从这么一大清早,就在战死者长眠的国立公墓门口摆摊卖花。她抿起嘴唇,抬头挺胸,彷彿这是她的使命。
「共和国倖存的八六全都受到联邦保护,军方决定以他们为中心,新设一个部队,是专门运用『破坏神』的机动部队。等休假结束后,我也会被调派到那里。」
总兵员数将近一万,相当于一个大规模旅团的兵力。
存活下来的处理终端,几乎全都志愿参加联邦军。
如同一年前,辛跟同伴们做出的决断。
「──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战斗,对吧。」
正确来说,是尤金本来想问却被打断,然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无论是辛还是尤金本人都不曾想过,那竟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只有死亡,总是对任何人一律平等,来得突然。
正因为如此,他们八六一直以来,才会坚持至少在最后一刻要死得没有遗憾,要努力活到让自己没有遗憾,只怀抱着这份骄傲战斗至今。
而除了这份骄傲,他们目前还一无所有。
「老实说,我还没完全弄懂。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我完全没有你所说的那种战斗理由。没有归宿,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守护的事物。」
家人皆已亡故,不熟悉该继承的文化,出生长大的故乡,则已经消失在被抹灭的记忆黑暗的彼端。
岂止如此,辛还以无数亡灵的悲叹为路标,怀抱着死去战友们的记忆与心灵,只将诛杀哥哥视为唯一,就这么活到今天。如今要辛正视没有哥哥的未来,对他来说还真是有点困难。
连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的遥远未来,或是理应近在身边的明天,全都极其暧昧、模糊,无法预测。
辛还没有任何愿望,以及想追求的事物。
只不过……
「但是,我想让他们……我约好要带他们走到最后,而我想我应该明白了,我想让他们看到的,并不是战场。」
还有一年前,辛曾经对她说过要先走一步的少女。
在那之后,她独自在共和国的战场上求生存,一路走来只为了追上他们。如果好不容易追上了,看到的却是力尽身亡的战场地面,那实在太过残酷。
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前,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那晚。当时辛以为有人伸出援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仍希望她能活下去──并不是希望她见识到那种惨状。
「……你提过大海。」
不知在什么时候,眼前的他,曾经说过想让没看过海的妹妹欣赏那片景色。
让她见识还没看过的未知事物。
「我并不想看海,但是,我会想带人去看海。我希望能让他们看到未知的,不曾看过的事物。我想,我目前就用这个当战斗理由吧。」
因为现在这个遭到「军团」封锁的世界,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理所当然,墓碑不会有任何回应,其中没有留存半点尤金的亡灵。
即使如此,辛仍然觉得那个平易近人的善良同梯──似乎会笑着对他说:「不错啊。」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来,再告诉你一些你没看过的事物吧。」
墓碑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地,机械亡灵们的悲叹钻进了这片静谧之中。受困于战场的战友们的片段思维,一边用最后的遗言连声悲叹,一边四处彷徨寻求解脱。
我知道。我一样不会忘了你们。
辛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踏出一步的瞬间,彷彿有个人影映入视野边缘,那既像是尤金,又像是早已消逝的哥哥。目光转向前方的一剎那,在大雪纷飞的纱帘后方蓦然回首的长髮少女,剪影看来既像凯耶,也像是不知不觉间追上自己的她。
他向返回归宿的死者告别,追逐着彷徨于战场无法归去的亡灵,以及不知不觉之中并肩前行,还没来到这里的战友。
在永眠中安息的英灵们,于下个不停的细雪中,保持沉默──目送迈开脚步的死神。
「国立公墓」入口前面总是有同一位老奶奶在卖花,她都会说:「这是给哥哥的。」总是多送她一束花。
妮娜抱着对娇小身子来说太大的百合花束,走在已经走熟的,通往哥哥坟墓的路上。
经过这半年多,妮娜也终于渐渐明白所谓的「死去」就是哥哥再也不会回来,再也见不到面的意思。
听说哥哥是被人杀死的,也就是说,是某个人害他回不来的。
这让妮娜好悲伤,好难过,实在承受不住,于是写信问那个人为什么这样做,但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信。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很坏,所以不肯回信,也有可能是信没寄到。
据说「战争」情况变得非常糟糕,有很多人都跟哥哥一样过世了,所以说不定那个坏人也死掉了。
妮娜心想,假如那个人在天堂遇见了哥哥,希望他可以好好说声对不起。哥哥人很好,所以一定会原谅他,然后他们可以在天堂做好朋友。
因为讨厌一个人──会让心里带刺,心很痛,一定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妮娜在哥哥的坟前,看到不同于雪花的冰冷雪白,有一团柔和的乳白色。
妮娜小步小步地跑过去,抱起那团白色……是百合花束,上面还没积雪,一定是刚刚才拿来献花的。
她环顾四周,在墓碑的狭缝间,有个已经走远的人影映入眼帘。那人个头比哥哥高一点,是个年龄跟哥哥差不多的少年。
他跟妮娜最后看到的哥哥一样,穿着铁灰色军服。
妮娜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好像曾经在哪里──跟哥哥一同欢笑。
「……那个……」
妮娜不由自主地发出细微呼唤,但声音传不到降雪纱帘的另一头。
很高兴你来?
很高兴你记得?
还是──很高兴你没有像哥哥一样死去,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