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图·欧利亚是在去年春天,配属到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东部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先锋」。那是在他成为处理终端后,过了两年又多一点的时候。
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是用来让活得太久的八六必定战死的最终处理场。按照惯例都是从军第四年到第五年的处理终端被送到这里,战斗资历仅仅两年的瑞图被配属到此处略嫌太早……以之前来说算是太早。
共和国原本以为「军团」战争会在第十年结束,因为「军团」的寿命应该只到这一年。瑞图等八六早已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然而那些对战场一无所知的白猪们误以为年限将至,所以认为必须在那之前儘快处理掉所有存活下来的家畜。
瑞图到现在仍然记得,大规模攻势开始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这群小鬼快逃!逃到墙内或是其他地方都行,总之快逃,活下去就对了!
被基地资历最老的整备班长吼着赶出去,瑞图与当时存活下来的十二名处理终端,各自驾驶着自己的「破坏神」奔向了南方。那时铁幕沦陷的消息刚刚传遍最前线,听起来比瑞图稍稍年长的少女管制官的声音,才刚宣告了共和国与他们八六的终焉。
他们不想死在共和国的控制下。要死的话,至少想跟许多战友先走一步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一同逝去。因此他们没去共和国,而是去跟号召众人在第八十六区内建造独立据点的战队会合。
儘管整备班长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说过,那个管制官是值得信赖的人,说不定有活下去的机会,但他们不可能信得过素未谋面的白猪。
阿尔德雷希多与整备人员们,都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我们都是王八蛋,只会坐视你们这些小鬼一个个送死。』
阿尔德雷希多与整备人员们这么说的时候,全都在笑。
不可思议地,他们全是一副痛快的神情。
第八十六区的整备人员都是被战场遗弃的前共和国八六军人,或是最早期受到徵募的成年倖存者。「破坏神」的整备需要足够的知识与技术。由于他们拥有这份知识与技术,所以即使因为负伤而无法再打仗也能免于遭到处分,在八六们当中属于性命价值较高的一群。
也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都被迫旁观性命不值一文,用过即丢的少年兵们被压榨到最后步向死亡的过程。
而且恐怕是一直打从心底诅咒着自己的无能与可悲。
『既然如此,呆站在这里让那些臭铁罐宰了我们,才是最适合我们的下场……我们除了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总算能从那份苦恼与罪恶感当中获得解脱,总算能弥补长久以来见死不救的罪过……就是那样的笑容。
不知道东西之前都藏在哪里,但他们肩膀扛起老旧的突击步枪、泛用机枪〈GPMG〉或火箭弹发射器。
一冲出基地,那边很快就传来了那些步兵携带型枪械的射击声。那些武器的火力连跟「破坏神」相比都显得薄弱,怎可能对抗得了「军团」。听都听腻了的战车型〈Löwe〉一二○毫米战车炮的炮声轰然响了几阵,斥候型的泛用机枪枪声一阵横扫后,基地陷入了永恆的寂静。
他们抵达的南方战线附近的防卫据点,儘管由南部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剃刀」担任主力,拥有瑞图从未见过的庞大兵力,但战力仍如流水般迅速消耗。
就在这当中,援兵来了。那群多脚机动兵器〈机甲〉与装甲步兵据说是来自中间隔着「军团」支配区域的邻国——齐亚德联邦。瑞图没见过那种纯白机甲,却觉得有点眼熟。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女武神」当中应该有一架——是由辛驾驶的吧。
「……诺赞队长。」
那个少年,是在瑞图于第八十六区初次被分配到的战队担任战队长。
他比瑞图大三岁,战斗资历也多出四年。在那个战队的半年任期结束时,他被配属到先锋战队……还以为他已经在战斗或是特别侦查中阵亡了。
瑞图只将阿尔德雷希多的死讯告诉了辛,其他什么都还没说。最后交谈的那段话或是死法,他都还没告诉辛。
瑞图认为,辛应该有为他哀悼。辛赋予自己「死神」的职责,背负着先走一步之人的姓名与记忆活到现在,或许也曾打算带着那位乖僻的老整备员与他那些部下一起走。
但是,瑞图认为他不会懂。
处理终端的死亡率,除了第一区第一战队这个最终处理场之外,就属刚分配到战队时的新人时期最高。那时新人不懂半点战场的道理,不管有没有尚待发掘的才能,只要运气稍差一点就会没命。在那半年之间,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丧命的。
那段时期,瑞图是在全由辛或莱登等「代号者」组成的战队中度过。那个战队可谓老兵云集,因此以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来说,死者人数算比较少……让瑞图不用看惯身旁战友被炸飞的模样就习惯了战斗,并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战斗方式,而得以存活下来。
也学会了战斗技术,能在他们离开后,多少掩护一下新的弟兄。
所以瑞图还没习惯那种事。
长期接触那种恐惧……最终获得「死神」外号的辛,想必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往车窗一看,只见一片暗色的浓黑。瑞图乘坐这辆驶向下个战场的列车,注视着那暗色窗户与映照其上的自身倒影,小声低语了一句话。声音小到不至于吵醒身旁沉睡的同伴,也不会传到倾听四面八方的亡灵之声的死神耳里。
「队长,其实——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死亡……都仍然教我害怕。」
宛如喉咙遭人捏断的巨兽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低吼,在窗外毫无间断地轰鸣。
是高速铁路的行驶声在隧道闭塞的黑暗中回蕩,所形成的低吼。声音彷彿煽动着人们不安定的情绪,又彷彿搔抓着模糊的记忆底层般嗷嗷鸣叫。
辛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那高低起伏,如通奏低音般永不止息的轰然巨响,一边追溯几乎就快沉入忘却深渊的那段记忆。
列车驶过西方国际高速铁路——鹫冰线的龙骸基底隧道。过去连接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之间的部分铁路经过修复,最近才让军事铁路开始通车,其中一段就是这条世界最长的铁路隧道。
「军团」会利用从人类这边夺走的土地上遗留的一切事物帮助友军的作战行动,不过这点人类也是一样。如今人类已经夺回干道走廊,于是开始修复敌军为了运用电磁加速炮型而保存修护的旧高速铁路轨道,以用作人类这边的军事铁路。
军官用的旅客列车中,对坐座位在走道两侧一字排开。身穿联邦军铁灰色军服,但其他色彩各有差异的一群八六少年兵坐满了座位。
辛总算想起了那段回忆,视线继续对準阴暗的车窗,眯起了眼睛。
跟十一年前被押送前往强制收容所时,隔着货物列车的墙壁听见的声音一样。
只不过那时他被塞在牲畜用的货车车厢内动弹不得,拥挤的乘客与换气不足差点令他窒息,所以除了声音之外什么都不一样。
一想起来,回忆就成了胸口底层一种骚动不安的感觉。当时自己突然无故遭受到辱骂与恶意对待,被赶到陌生的场所。平常他只是让那种混乱与恐惧沉没于意识之外,只是一旦记忆重回脑海,印象仍然清晰鲜明。
然而那时护着幼小的辛不被人潮淹没的双亲的神情,或是当时哥哥的表情,现在就算试着去回想,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你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想起吧。
无意间,银铃之声重回耳畔,让辛不由得眯起一眼。
——不愿想起失去的事物,以及遭到剥夺的事物。为的是永远认定它们本来就不存在。
——为了永远认定人类就是下流。
……没什么。
无所谓愿不愿意想起。
就算不记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辛。」
一看过去,莱登正坐到他对面的空位上。
「再过不久就要到罗格沃洛德市了。他们说那里跟联邦温差很大,要我们穿上大衣。」
「嗯。」
这辆列车只能驶到隧道外不远的总站,之后由于轨距标準不同,必须换乘不同的列车。除了上达数千的兵员不用说,车上还有重量超过十吨的成群「破坏神」,重新装载得花上不少时间。
铁路是能进行大规模高速运输的交通手段,同时也代表能高速部署大量兵员与兵器。
纵然是自古以来的友邦,又是共同对抗「军团」的同盟国,那个北方大国可没有天真到会让外国车队直接驶进王都——直达国家的咽喉。
「不过,联合王国啊……该怎么说呢,真没想到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
两年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连第八十六区都出不了。
列车如今在联邦的西北国境线,贯通龙骸山脉的基底隧道中前进,以前方他们尚且陌生的邻国为目的地。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
那是军备、产油与产金的大国,是齐亚德帝国的第一友邦兼假想敌国,也是帝国灭亡后,现今大陆唯一一个——最后的君主专制国家。
是他们——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下个战场。
「……本次作战的第一目标,是俘虏联合王国南方战线的『军团』指挥官机,识别名称『无情女王』。」
儘管同样身为军官,蕾娜、葛蕾蒂与阿涅塔毕竟是校官,与处理终端们搭乘的是不同客车。
这是为了维持长官的权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守机密。军方内部的情报公开原则为「必须知道的事项〈Need-to-know〉」。指挥官与处理终端可以知道的情报截然不同。
在木纹壁板磨亮成焦糖色的美丽头等客车厢里,蕾娜坐在车内设置的嵌木桌子旁,面前摆着依然热气氤氲的红茶茶杯,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上次夏绿特市中央总站的压製作战,关于诺赞上尉目击到的『军团』发出的讯息——可能提供线索的指挥官型,对吧。」
而那也是「军团」发明者——旧齐亚德帝国的研究者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生前唯一生产的一架斥候型。
瑟琳的人事资料并未在政变时的混乱当中佚失,也留下了附加的证件照图档。情报部向「讯息」的唯一目击者辛确认过,得到的回答是「应该是同一张脸」。
来找我吧。
只懂得歼灭与早已灭亡的帝国为敌的势力,别说交涉,连战俘都不抓的杀戮机器「军团」,竟然会对它们的敌人——人类说出这句话,实在令人茫然费解。
也许是辛继承了浓厚帝国贵种血统的外貌,成了一个触发因子。虽然「军团」如今成了无法驾驭的自律兵器,但那不是失控,而是因为失去了命令者。那些「军团」只不过是继续遵从祖国的遗命罢了。
假如「军团」判断多年不曾领受新命令属于异常状况,在寻找一个可能接下指挥权的新命令者的话……
「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俘虏到她,说不定就能获得关于『军团』的新情报,甚至是终结战争的线索……」
就算瑟琳没有这个打算,她毕竟还是「军团」的开发主任,只要还记得紧急停止码或管理员许可权密码就够了。
「对——联合王国已经以参与所有调查行动以及公开情报为条件,同意将她引渡给联邦了,所以一捕获并剥夺战力后就把她带回来吧。只要中央处理系统没坏就好,不要求状态好坏。」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头。
「真没想到联合王国会接受这种条件。那个国家是君主专制国,我还以为他们会看不起由平民组成的共和国或联邦呢。」
「或许是没有那种从容了吧。这次人员派遣的目的之一当然是与他们进行技术交流,但事实上就是联邦派人援救联合王国嘛。」
「不过,这是真的吗?在『军团』战争以前强盛到被称为北境枭雄,受人畏惧的联合王国,竟然已濒临沦陷边缘……」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在目前确认存活的国家或地区当中,是仅次于齐亚德联邦的强国。儘管在人口与国土面积上大大落后联邦,但国力至少足以撑过前次大规模攻势,还能分派出战力讨伐电磁炮加速型。
国力如此强大的国家,怎么会在这时候……
突然说垮就垮?
「没什么好奇怪的呀——自从『牧羊犬』成为主要战力以来,无论是哪个战线或国家,战况都变得更加吃紧了。」
葛蕾蒂端起替代咖啡轻啜一口说道,让蕾娜恍然大悟,颦额蹙眉。
「牧羊犬」。以大规模攻势当中掳获的共和国民为原料,製造的量产型智能化「军团」。
看来上次执行地下总站压製作战之际,「军团」在放弃据点前,果然将脑组织资料传送到它们军队的中枢了。自从那场作战以来,联邦以及邻近诸国的各处战线都有报告指出「军团」的作战行动有複杂化的趋势。
想必是将「黑羊」——吸收了战死者受损的脑组织,性能较差的「军团」逐步替换成「牧羊犬」了。
「按照预定,技术交流事务由我与潘洛斯少校处理,前线任务则交给米利杰上校负责。本次作战结束后,联合王国军的部分部队依照预定将会编入机动打击群,所以你就趁现在先掌握一下他们的战力吧。」
说完,葛蕾蒂微微一笑。
「这次四千名队员终于能全数供你运用了,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可以大显身手喽。」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头。
「想不到没有志愿从军的人还不少呢。我听说八六有一万多人倖存,接受联邦的保护吧?」
八六的处理终端们,在联邦军被列为一边接受高等教育一边从军的特军军官。
他们自幼遭到强制收容,连像样的初等教育都没学习过。因此他们的就学期间安排得比一般特军军官更长,形式也从函授制变更为在总部基地附近的专校开班授课。由于主要人员的四分之一每隔一段期间就要轮流上学兼定期休养,再加上派去训练的部队,一次能调动的处理终端最多不过四千人。
题外话,之所以不再採用函授制的一个原因,似乎是因为最初接受保护的辛等五人忙于大规模攻势后的处理以及机动打击群成立等杂务,把课业都荒废掉了。
不过经阿涅塔这么一说,相较于一万多名的存活者,半数的实际勤务人员只有四千人,数字算起来的确有出入。
「一些之前待在整备班的人,去担任『女武神』的整备员了,再来就是……不能战斗的孩子、无法再战的孩子,还有不愿再战的孩子都退役了。」
她说这个人数,是去掉了年纪太小还待在强制收容所之人、身心受创之人,以及不愿从军之人。
「那些孩子……就是……之后都是如何安顿他们……?」
如何照护这十几年来「军团」战争造成的大量战争孤儿与战伤者,在联邦似乎也成了一大问题。
「都进入专门的设施,或是由监护人领养了……八六就跟诺赞上尉他们一样,在文件上有旧时的大贵族或政府高官当监护人。虽然几乎都只是挂名,但也因此不会草率应对,因为这名符其实地牵涉到他们的名声。」
从帝制转移到民主制才十年又多一点的齐亚德,仍然遗留着浓厚的贵族义务〈Noblesse Oblige〉风尚,慈善活动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身份制度已经正式废止,对旧时的贵族们而言,也或许只有这点依据能对自己与「平民百姓」做出区别。
蕾娜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啊……那就好。」
「就像联邦与联合王国的协议也是,王公贵族的尊严与名誉,有时也是能派上用场。」
据说协同作战结束后,联合王国会提供兵力加入机动打击群,也是基于这种「贵族义务」。而这些兵力的指挥官将会以客座军官的身份,听从蕾娜的指挥。
目前身为将官的指挥官,还为了成为蕾娜上校的部下而特地「降级」为中校。
「记得联合王国那边的指挥官,好像是位王族?」
「对,第五王子维克特·伊迪那洛克。这个人年仅十八就担任南方方面军总司令,是联合王国的实力派。既是王立技术院的副长官之一,又是拥有异能血统的伊迪那洛克王室当代的异能者。」
葛蕾蒂讲得若无其事,然而对于在共和国长大的蕾娜而言,异能仍然是个听不习惯的名词。
齐亚德联邦在十一年前还是由王侯统治的帝国,少数古老家族具有继承异能的血统,据说直至今日仍有几种血统得到保留。又听说有部分异能者从军,成为与现代科技同等甚至更值得信赖的特技兵受到重用。
至于在共和国,异能早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与身份制度一同消逝了。
想迴避近亲婚姻的弊病又要避免混血,需要有足够的家族人数,以及维持家族的财力与权力。在革命当中失去领地与徵税权的旧贵族阶级,没有能力维持这一切。
儘管机动打击群有辛与芙蕾德利嘉这两名异能者成员……然而以她的常识来说,这个名词仍然有种难以抹除的突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