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个老人之死
那一天,有个老人过世了。
莱耶尔市北街区,旧地下用水管控设施。那是残存在历史与时代夹缝中的小小空间,落成于这座城镇以铜板与螺丝不停堆砌茁壮之际,封闭于职务遭其他设施抢走以后。
在它的角落,老人就像睡着般断气,一句话也没有留在这世界上。
与这座城镇同在的所有岁月都刻画于脸庞,嘴边还显露满足的微笑。彷彿道出他只是一路走来觉得累了,才会坐下稍事歇息。
没有任何人看顾着他临终。
唯有满是灰尘与鏽蚀的旧世代机械发出了短短一瞬的运作声,随后再度沉默。
然后,它们再也不动了。
提到「发条鬍鬚爷爷」,许多人应该都会有印象。他是莱耶尔市引以为豪的知名老爷爷。个头矮小且骨瘦如柴;留着不剃的长长白鬍须;身穿破烂又骯髒的工作服。他总会突然出现在莱耶尔市的各个角落,默默地维修遭人弃之不理的机械装置,然后离去。
据称他以前大概是名声响亮的技术员;然而如今只是个怪人。
本名不详;无亲又无故;也没有人自称与他相识。
他无论面对谁都一语不发。当然也不会要求、收受报酬;他只是默默修理能修的东西,然后消失蹤影。
还有人把他当成都市传说,更有人说他属于妖怪或妖精的一种。其存在就是如此绝世脱俗,同时又与这座莱耶尔市浑然一体。
据传他继承了一丝远古以前在地表灭亡的土龙族血统,是该族的最后倖存者。倘若属实,这便是莫大的悲剧。因为勉强维繫达五百年以上的血脉,终究是灭绝了。其真伪自然不得而知,如今也无从确认。
如此一名孤独老人的死有何意义,目前暂未显露出来。
2. 逃亡者与追蹤者
虽然忘了名字,不过古人有云。
被女人追,对男人来说是值得自豪的勋章。
后世有人替这句话作了补充。
既然收下勋章,就要有赌命一战的觉悟。
总之,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正在跑着。
地点是第五师团兵舍的走廊上。
他跑得漂亮。鞋底轻踏于木质走廊,不发出声响便冲过狭窄通道。时而与几名身穿军装之人擦身而过,并目送那些惊讶的表情往背后流逝。其实堕鬼族【Imp】这个种族在开溜方面的本领也是颇负盛名。
贴在墙上的「禁止奔跑」标语从视野一隅横越而过。他仅在心里暗自赔罪。对不起,这是紧急事态,拜託现在放我一马就好。
「你!给!我!站!住──!」
担任追兵的少女扯开嗓门。
她年约十五六岁,身穿女兵用的军便服。跨着大步,称不太上是优雅的跑法。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魄力十足,宛如捲起沙尘宾士的马车。她每跑一步,卷翘的青草色髮丝就会翩然摇曳。
「我叫你站住,听到没有!」
即使她那么说,费奥多尔当然还是没停下脚步。假如是被人要求站住就可以照办的状况,那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逃了。
转角逼近眼前。
正合其意。费尔多尔将身子往死角一甩,藉此拐了弯。
当然并不是说那样就能逃之夭夭。只是可以从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短短几秒而已。
而且,那样就够了。
「休!想!逃──」
少女追在消失的费奥多尔背后,跟着冲进转角──
「──咦?」
她伴随着疑惑的声音,停下脚步。
眼前并没有她原本追逐的少年武官身影。
相对地,有个橙色头髮的少女看似吃惊地杵在那儿。
「菈琪旭!」
追蹤者少女──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用力揪住同僚兼家人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肩膀。
「呀啊!怎……怎么了吗?」
「费奥多尔刚才有来这里吧,他往哪边逃了?」
她力道十足地逼近。
「咦……呃。」
菈琪旭目光游移,看向走廊后头。
「我懂了,那边对吧──」
缇亚忒点了头以后便转向那边,拔腿作势要跑……接着突然把手伸向菈琪旭背后的门,将门大大地敞开。
无人的库房。
生活用品杂乱堆积。散发出好似将浑水煮干一样难以言喻的臭味。
「唔,猜错了吗?」
「呃,缇……缇亚忒?」
「不是啦,因为菈琪旭妳很温柔。我有点怀疑妳会不会袒护那家伙,对不起喔。」
那我走喽──这次缇亚忒挥手打完招呼以后,就真的跑了。哒哒哒哒哒。她发出以妙龄女孩不该发出的惊人魄力噪音,逐渐远去。
菈琪旭目瞪口呆地目送对方。
最后,在完全看不见缇亚忒的背影以后,她才猛然回神。
「……那个,费奥多尔先生,她离开喽。」
她搭话的方向与被打开的门相反。那里是面朝兵舍中庭的窗口。
「哎,好险好险,得救了。」
费奥多尔跨过窗框,还顶着几片新绿的树叶探出头来。
「得救了固然是好事。」菈琪旭看似困扰地问:「不过你又这次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呢?」
「啊……这有点难启齿,或者该说无足轻重啦。」
「你不讲,我就要叫缇亚忒来了喔。因为我是站在她那一边的。」
「唔。」
以个性懦弱的菈琪旭来说,她的口气难得如此强硬。
费奥多尔领悟这下子似乎溜不掉了,搔了搔头。
「饼乾与比司吉。」
「……咦?」
「我们聊到用哪种沾巧克力会比较好吃。我属于饼乾派,缇亚忒则属于比司吉派。」
菈琪旭「噗嗤」地小声笑了出来。
所以我才不想讲啊──费奥多尔微微嘀咕。
「受不了,竟然因为点心而追着别人到处跑,她的心胸也太狭窄了。妳不觉得吗?」
「……话虽这么说,费奥多尔先生,这也表示你宁可被追着到处跑,就是不肯改变意见,对不对?」
「咦?因为饼乾好吃啊,不是吗?」
菈琪旭掩着嘴角,还转向旁边忍笑。
「……缇亚忒是大姐姐。」
她突然冒出一句。
「自从学姐们离开妖精仓库以后,她就成了最年长的妖精。明明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却非得成为小孩子的榜样。她一直都绷紧神经,要求自己变得杰出,变得可靠。」
费奥多尔之前也听过这件事。
「呃?」
「所以,我猜她一直都想交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
他听不太懂。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跟她成为朋友就是了。再说,妳们彼此也是朋友,就不会偶尔打打闹闹吗?」
「我指的并不是想跟朋友打闹喔,而是想要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我还是不懂妳的意思。」
「会吗?」
菈琪旭稍作思索。
「不懂也无妨,保持原样就好了。费奥多尔先生,请继续维持这样,缇亚忒就麻烦你关照了。」
「欸,等一下。我不懂妳是从哪种前因后果得出那种结论的。」
「所以喽,你保持不懂就好了。」
「我就是在说自己无法接受那一点──」
「找到你啦──!」
缇亚忒从走廊角落现身。
彷彿把猎物逼得走投无路的狼,神色略嫌狠过头。
她好歹也是妙龄女孩,闹成那样是否合适,令人质疑。
「糟糕。」
「不準动!」
缇亚忒猛奔。
费奥多尔也跟着起跑。
两人就像季风一样扫过走廊。菈琪旭捂住自己后脑杓随之飘扬的头髮,同时又嘻嘻地笑了出来。
†
如同任谁都知晓的知识。
如同任谁都差点忘记的体验。
在过去,世界曾一度濒临灭亡。
而此刻,仍持续朝着灭亡迈进。
〈十七兽〉,这群好似由荒谬一词化为实体的杀戮者出现在大地上,已是距今久远之前的事。
当时兴盛于大地的人类此一物种,在转眼间就灭亡了。龙与古灵等拥有强大力量的种族,也乾脆地跟随其后。勉强存活下来的生命,也从原本的居所遭到放逐,被赶到飘浮在天空的岛上。
所幸在〈兽〉之中,并没有能随意飞翔的物种。只要避免降落大地,活着几乎不必畏惧〈兽〉的威胁。因此,倖存者便将留给自己的小小天地取名为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开始在那里过活。
尔后,漫长岁月流逝。
那应该是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虽说天上相对安全,但并非完全免受〈兽〉的威胁。若有闪失,原本暂缓的最后一场大屠杀就算在天上再续也不足为奇。持剑的人们拚死拚活,持续构筑千疮百孔的和平。靠缝补粉饰出来的安稳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