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下着冷雨的城市
菈琪旭上等相当兵逃走了。
这个消息当然必须谨慎处理才行。
本来有逃兵出现时,应该要大张旗鼓地抓回来给予惩处,这也是为了给其他士兵警惕。然而,换作是妖精兵,情况就不同了。虽然她们确实不得在军用地的外面自由活动,但理由很单纯很简单,是因为她们本身很危险。在归属军方管理的体制下,她们才被认可为具有一定权利的人形生物。
与此同时,也不能将她们的特殊性诏告天下。没办法动员所有閑置的士兵展开人海战术去搜索。上等相当兵逃走一事,只能採取符合上等兵逃走的应对方式。
总团长室的气氛相当凝重。
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脸上皆浮现出浓浓的焦虑与迷惘之色。
「我去吧。」
缇亚忒、可蓉、潘丽宝、艾瑟雅和身为总团长的一等武官,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说出这句话的费奥多尔身上。
「……你刚才说的是『我』吗?」
潘丽宝微微举起手问道。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你要一个人去的样子。」
「就是这样没错,我要一个人去,这恐怕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菈琪旭应该逃进市区了,而且时间已晚,视野又狭窄。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必须加派人手的情况吧。」
「妳说得没错,但最起码不能带上妳们。」
可蓉的肩膀陡然一颤。
「我想知道理由。」
「照刚才提到的,菈琪旭现在不知为何对妳们不怎么友善,对吧?这并不是以战斗为前提的追蹤,我不想莫名地刺激到她。」
潘丽宝「唔嗯」地发出似乎很不甘心的声音后,沉默不语。
「不过,派遣除了妳们之外的其他士兵也是不行的。毕竟不能说明详细的情况,再说搜索区区一个『上等相当兵』而已,能分派的人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要是一个没弄好,可能只会给菈琪旭小姐徒增刺激罢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啦。」
室内一隅,靠在墙上的缇亚忒插嘴。
「但就算这样,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别以为到时候说一句『太暗了,什么都找不到』就没事了喔。」
「老实说,这个可能性非常高,不过我并不是毫无办法。我在这个城市也住上一段时间了,知道可以从哪些耳目着手。」
「嗯。」
身为被甲族【Armado】的一等武官如同往常地轻轻颔首。
「她可能会动用武力来抵抗,你自己没问题吗?至少带个联络人员比较好吧?」
「那倒不用,<b>我自己的话</b>,总有办法将其瓦解的。」
他口气轻鬆地这么答道。
儘管不久之前才差点栽了个跟头,但这也不全然是逞强。他可以偷袭或下药等等,只要有充分的警戒和準备,填补战力差距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啊。」
披甲族也口气轻鬆地这么说道,然后点了点头。
「就算从身负监督职责的立场来看,若你坚持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的话,那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可要拿出成果啊。」
「我会儘力的。」
他端正姿势,行了个礼。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从现在开始执行搜索任务……虽然我想这么说,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确认。」
「什么事?」
「不,我想问的对象不是一等武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循着少年的视线集中过去。
那名女性略微垂首,到目前为止始终保持着沉默。总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想到现在的状况,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
「艾瑟雅二等武官,根据我之前向妳请教的结果,遭受人格侵蚀而一度陷入昏迷的妖精,从来都没有再次醒来的例子。」
「……是啊。」
她无力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当前的菈琪旭上等相当兵可以解释为史无前例的未知情况吗?」
「可以……这么说的话,那就轻鬆多了呢。」
她「啊哈哈」地刻意笑了几声。
任谁都察觉得到她的笑容有多刻意,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根本缺乏活力。
「我之前应该是跟你说,那种情况基本上和尸体没有差别吧。不过,其实从昏迷状态中甦醒过来的例子,到目前为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光从字面意思来看,这番话让人感觉到了希望。不由得便涌上「说不定──」这样天真的期待。
然而,艾瑟雅继续述说时,脸上儘是冷肃凝重的神色。
「妖精身为灵体,可以说心灵相当于本体。心灵一旦崩毁就无法行动,而且也会随时间经过而消失。但是,反过来说,只要内在心灵保有一定程度的形状,身体就能毫无窒碍地行动……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对「一定程度」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本人的心灵就像是已经毁坏的玻璃工艺品,呈现破碎散落,残缺不完整的状态……不过,如果前世的记忆与情感弥补了这些缺口,身体就会产生『自己还活着』的错觉,因而以这样的形式恢複过来。」
「这也就是说……」
他倒吸了一口气。
「控制菈琪旭小姐身体的心灵已经换了一个人──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哎呀,和理解力强的孩子沟通就是省时省力,真是太好了。」
她「啊哈哈哈」地露出空洞的笑容。
「只不过,也不能断定单纯是前世的某个人复活了。死者终归是死者,一度失去了一切所有。已故之人的人格在保留原形的情况下复活这种事情,可是极其罕见的。至少就我所知,过去仅仅有过一个例子而已。」
她竖起一根手指。
「按潘丽宝所说,现在的菈琪旭处于不稳定之中,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明白。这也就是说,不管是那孩子的记忆还是情感,很有可能是两人份的混杂在一起了。」
他稍稍细想,咀嚼艾瑟雅这番话的含义。这个女性相当于菈琪旭她们的姐姐,他试图咽下她此刻打算传达给他的事情。
他有种作呕的感觉。
「妳的意思是,如今的她,就像是以菈琪旭的心灵为材料的马赛克画吗?」
「……啊哈哈。」
艾瑟雅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连表面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只剩嘴边还勉勉强强挂着平常的嘻笑之意。
(她没有否定,就表示这个解释是正确的吗?)
他好不容易才将心胸深处的反胃感压下去。
「不用说,所谓的不稳定,也就代表无论何时崩毁都不奇怪。菈琪旭与前世的某个人,只有这两人的心灵残渣与缺损顺利接合在一起时,这个如同马赛克画的她才能存在。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导致平衡失调的话,光是如此──」
响起一道小小的喀哒声。他回头一看,发现可蓉差点当场颓然倒下,而潘丽宝正搀扶着她。
「啊……不好意思。」潘丽宝用故作开朗的声音说道,「我们可以先离场吗?一直在讨论令人难以喘气的事情,我们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妳们今天已经可以休息了,想必很累了吧?」
「十分感谢。」
潘丽宝向一等武官微微鞠躬,接着便把可蓉架在肩上离开房间。
费奥多尔沉默地目送她们离去后,自己也再次走向门口。
「嗳。」
费奥多尔停下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等着缇亚忒的下一句话。
「那个……如果你找到了菈琪旭……找到不是菈琪旭的菈琪旭的话,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呃,我不太会表达……」
缇亚忒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她向来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现在却难得支支吾吾了起来。
「我知道。」
「……咦?这样你就懂了喔?」
她露出着实吃了一惊的表情。
「我可能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如果找到她的话……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太会表达,但或许可以说,我会尽我所能去做吧。」
这番回答模稜两可又没什么实质意义。费奥多尔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
「咦?这样妳就懂了喔?」
他着实有一点惊讶。
缇亚忒一脸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嗯。」
他实在不知道该回什么,便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现在开始执行搜索逃兵的任务。」
「好,去吧。」
听到一等武官的回答从背后传来后,他就离开了总团长室。
†
开始下雨了。
费奥多尔从宿舍玄关前的伞架上借拿一把大概是别人的廉价雨伞,然后把帆布袋揹在肩上,往黑暗的市区走去。
实际上,就算是普通地进行搜索,他也并不是没有找不到她的信心。
毕竟她只穿着一件病袍,连鞋子都没有穿。再说她本来就很显眼了,想必也跑不了太远。也就是说,搜索範围没有多大。
这个如同迷宫般错综複杂的街景,本来是对逃亡者比较有利的地形。但是,费奥多尔在这一带完全佔有地利之便。沉溺于偷偷溜出基地买零食吃的那些时光,肯定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吧。开玩笑的就是了。
当然,如果她催发魔力飞上天空,这些线索就统统失去意义了。但就算如此,她们创造出的幻翼会闪耀光芒,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她若不是用双脚逃跑,而是飞上天的话,应该会更容易追蹤才对。
不过想当然的,在这个一步步化为鬼城的莱耶尔市中,本来就无法保证能不能顺利找到目击者。然而,即便如此,费奥多尔预估自己的胜算并没有多低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进入街上起,就有股奇特的感觉围绕着他。
费奥多尔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没有异常,但有个不属于五感,截然不同的东西盘据在他的体内,向他传达一种莫名的肯定。
就在这边。
虽然这种指引有点可疑,但他硬是不违抗,就这样跟随指引走着。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后,在齿轮店的转角处右转,沿着路遇到第三个油压门后往左上走,然后抱着玩游乐器材的心情走过凹凸不平的小巷子,并往南东二号,纪念馆地区的方向走去。
(──啊。)
找到了。
那个有一头橙色头髮,穿着白色病袍的少女。
她抱着膝盖,倚靠着路旁的墙壁而坐。
头顶上有屋檐,所以雨珠不会直接打在她身上。但是,她在来到这里之前,似乎无可避免地淋了一整路的雨。贴着肌肤的濡湿病袍看起来既冰凉又沉重。
见到她这副模样,费奥多尔不禁联想到「孤独」这个字眼。
「……妳不冷吗?」
几经犹豫后,他开口向她这么说道。
少女应该早已察觉到他的气息,她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只缓缓地抬起了原本低垂着的脸庞。
「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