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
从那一晚起,已经过了三天。
就某方面来说,这三天相当和平。
菈琪旭睡觉的时间变多了。根据穆罕默达利所说,既然是陷入破碎的複数人格掺杂混和的複杂状况中,她的身体和心灵暂时都需要休息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倒不如说,她以往都睡得太少了,或许是一直绷紧神经勉强着自己也说不定……一听到这些,费奥多尔内心的歉疚甚至超越了担忧。
筹措食材是由豚头族负责的,而料理食材则是妮戈兰的工作。虽然她嘴上说着「不知道合不合男孩子的口味」这种类似谦虚的话,不过她做的餐点超乎想像地好吃,根本无从挑剔。特别是运用到羊肉的各种菜色以及那细腻的调味,一想到缇亚忒她们从小就是吃这种好料长大的,甚至让他感到很嫉妒。
而费奥多尔不分昼夜地持续在街上奔走。
豚头族的人脉、财力、情报收集能力等,目前都在充分地运用当中。然而,光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再说还有各种不能委託其他人的暗中作业。到头来,还是亲自奔波、亲眼目睹、亲手实行才是最好的。
偶尔回到藏身处,一边看着大家的脸庞一边吃饭,然后再次外出。
他匆匆忙忙地开始筹措带着穆罕默达利他们逃脱的计画,以及<b>除此之外的準备工作</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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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当中的阳光很暖和。
广场的喷泉附近,有翼族的孩子正在喂鸽子。每次把碾碎的炒豆子撒出去,鸽子就会争先恐后地不断群聚过来。孩子们开心地笑着,再撒一次豆子,然后又有鸽子从某一片天空飞下来。
费奥多尔坐在四人座的长椅一端。
他把跟附近摊贩买的叶菜羊肉卷【Wrapped Lamb】从纸袋里拿出来,一口咬下。叶菜很软,羊肉则有点冷掉变硬了。他听说这是这座城市的名产才买来吃吃看的,但味道不太符合期待。
不过,反正所谓的名产就是这样的东西吧。毕竟也没有到难吃的地步,而且现在的他本来肚子就很饿了。他一大口咬下去,将剩余的将近半块吃下肚,再用三口把全部都吃光光。接着,他把剩下的纸袋捏成小球收进口袋里。
「──你对那孩子施展了堕鬼族的瞳力吧。」
传来一道声音跟他搭话,而他并没有吓到。
他已经猜到对方差不多该来找自己了,也因此才会独自来到这种地方。
「嗯。」
他点头,视线往长椅的另一端移去,看见了以优雅的姿势端坐着的欧黛‧冈达卡──他的亲姐姐的侧脸。
「而且威力似乎还有一点强,不是吗?」
这世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生物。像是会将体色融入周围景色藉此隐匿身体的蜥蜴,或是在遭到捕食的前一刻会从身体里放出雷电的鱼类,还有放出恶臭让敌人无法接近的鼠类等等。特别是那些会被大型野兽捕食的小动物,通常都拥有这一类的特技。
堕鬼族拥有的瞳力可能也算是其中之一。对于在极近距离下四目交接的对象,他们能施加心理暗示,降低对方的敌意与警戒心,让对方一时之间产生错觉,以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好朋友。算是一种小小的催眠术。
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能力──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得直白点,就是没有用处的能力。
再说,使用条件相当苛刻。不仅要在极近距离下四目交接,当下四周也必须得是一片昏暗的环境,再加上双方也要处于适度的高昂状态。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一个立场敌对又提防着自己的对象拖进那种状况中呢?而且,就算克服了种种条件,成功率也绝对高不到哪里去。到底谁想使用这种力量啊?
条件与结果不吻合。真的非常不实用。
……费奥多尔长久以来也都是这么想的。
「是啊,发挥出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的威力了。」
现在蛊惑着菈琪旭心灵的那股力量,是没办法用小小的催眠术这种用词就能够形容的。很明显地,这股力量让她现在极度依赖着费奥多尔。
「也是,真不愧是我的弟弟,果然是天才呀。」
「行了,那种话就省省吧。」
「别这么说嘛,让我夸夸你呀。能够尽情称讚我这个笨弟弟的机会可是很少有的。」
「……我是说真的,省省吧。」
姐姐看起来似乎是真的感到很骄傲,他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
「妳有事情想说吧?拐弯抹角可不像妳的作风喔,姐。」
隔了一下子。
「你快把那孩子杀了吧。」
忽然之间,群聚在广场的十几只鸽子同时飞了起来。
脱落的灰色羽毛沐浴在阳光之下,闪耀着七彩光辉。
「你应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吧?那眼瞳的真正力量,并不是什么有一点方便的催眠术。只是弱化的结果导致那种力量被那样看待罢了,本质上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
欧黛平静地这么说道。
「交换自己与对象的心灵碎片,这才是我们的根源引以为傲的力量特性。」
「根源?」
「没错。过去的堕鬼族是人族跟敌性精神体……恶魔生下来的混血种。虽然在世代不断轮替下,如今像这样被肉体所束缚着,但起源是接近精神体的存在。」
费奥多尔觉得很意外。
堕鬼族的由来这个知识本身并没有多令人震惊。堕鬼族是鬼族的一种,而鬼族是距今五百年以上经由人族变异,脱离种族框架的血统最终形成的种族。到这里,虽然还不至于说是常识,但也算是广为人知的知识。
只不过,堕鬼族是得到肉体的精神体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也有一点感触。因为,这和他所知道的黄金妖精的存在形式很类似。
「突破自己与对象的心灵边界,进而融合在一起。这就是瞳力的作用。在规模很小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效果只是感觉到彼此心中有与自己相通的东西罢了……以结果而言,只会产生些许亲近感。」
欧黛的声音很僵硬。
「然而,如果交换的心灵碎片变多会怎么样?五感和记忆会开始混杂在一起,感情和思考的边界逐渐模糊。虽然就各方面来说是很方便,但这当然是很危险的状态。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你自己的人格可是会溃散消失的。」
费奥多尔下意识地轻轻嗤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咦……啊,欸?」
她一问之下,费奥多尔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是歪的。他用手摸了摸确认。的确,费奥多尔‧杰斯曼脸上正在笑。
「……你之后会受到幻听和幻觉所苦。一个人独处时,也会看到自己旁边有人,甚至能对话。而这就是步入末期的危险信号了。」
他掩着嘴,抑制住笑意。
原来如此,幻听和幻觉是步入末期的危险信号吗?这也是一桩伤脑筋的事情啊。
他施展瞳力的对象不是只有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一人而已,还要再算上「死亡的黑玛瑙」,也就是镜子里的黑髮男子。他对菈琪旭施展瞳力过后,大概没有好好把力量收起来吧。在那片黑暗中,他与「黑玛瑙」四目相接,八成就是在那个时候瞳力再次起作用,把两人的心灵混合起来了。
「解除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掉对方就可以了,因为无法跟失去心灵的人维持混淆的状态。虽然多少要花一点时间恢複,但你能够取回属于自己的心灵。」
他没什么兴趣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是姐妳自己的亲身经历吗?」
他这么问道。
「是呀。」
他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回答。
他觉得这真是讽刺的一件事。
心灵粉碎,人格混淆,然后自己的存在逐渐淡去,消失,化为虚无。
虽然起因和经过都不同,但这样不就像黄金妖精一样吗?偏偏是发生在他身上,他是为了否定那些孩子的生存之道而展开行动,如今却要朝向类似的结局迈出一步。而且,这股力量与这个现状恐怕关係到现在那个菈琪旭小姐的性命。
事情变麻烦了啊。他这么想着。
对于自身会消失的本能恐惧也涌了上来。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彷彿整个人穿过了长椅和大地,直接坠往地底中。
然后,同样地。感到喜悦的心情同样确实存在于心中。
这股恐惧,应该和妖精所怀抱的恐惧是相同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与在远方持续战斗的她们的背影稍微拉近了一点。
他之所以会笑,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所以呢?妳是特地来给我忠告的吗?」
「这个嘛,那姑且也算正题之一。我自认好歹是个温柔的姐姐,还是会关心弟弟的身体的。」
哈哈哈,不愧是正统派的堕鬼族,能够泰然自若地说出令人不禁想要相信的谎言。他也必须好好学习这种地方才行。
「另一个正题是这个。这次关于穆罕默达利医生一事,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才不要。」
「为什么?对妖精执行成体化调整不是你的目的吗?那么,你应该也清楚没有其他条路可以走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会被护翼军杀掉的。」
「那还真是伤脑筋。」
「既然如此……」
「妳是要我这次把那些家伙当作帝国的兵器用完就丢吗?」
「……嗯,没错。而且这应该也是你所期望的事情。」
哦?他皱着眉催她说下去。
「贵翼帝国是很贪婪的,一得到有效的兵器,马上就会拿来当作侵略的利器。如果是足以排除护翼军干涉的力量,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这对你本来的目的来说也正好。你是打算『减少悬浮岛数量』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他打了个呵欠
他绝对不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但接下来他想要聊些轻鬆一点的事情。
「……费奥多尔?」
「我想要稍微谈谈以前的事情。姐,妳记得玛格吗?」
他问道。
玛格莉特‧麦迪西斯。这是过去身为艾尔毕斯名门贵公子的费奥多尔的未婚妻之名。两人初次见面时,费奥多尔十岁,玛格七岁。双方家庭当然都希望他们能发展为男女关係,但当时这两人完全没有回应家人的期待。他们就像家人一般──像是小妹妹和负责照顾她的大哥哥的关係,慢慢地加深了感情。
「嗯──我当然还记得。」
欧黛点了点头,嗓音似乎有一点僵硬。
「我不喜欢小孩子。稍微对他们温柔一点,马上就贴上来了。爱黏人,爱乱爬,爱缠人,还爱咬人。不管我内心在想什么,他们都不在乎。」
「费奥多尔──」
「而且稍没看住就不见了。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费奥多尔喃喃说道。
「真的很开心。对,没错,我承认喔。当时和玛格在一起的时光都非常开心。明明是这样,我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是什么样的表情。连她是哭还是笑都不知道。」
他没办法好好说话。
就连应该融入声音的感情都掌控不好。
「儘管如此,我还是以为我忘得掉。为了大义而战,将姐夫未尽的功业正确地继承下来,只要以这样的方式过活的话,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想起来了。但是……」
他歇了口气。
「但是不行,我一直在重蹈覆辙。受到小孩亲近,被黏住,被爬到身上,被缠住,被咬,有快乐,有喜悦,但是,我又没看住了。苹果不在了,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同样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是什么表情。」
他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着天空。
「──所以,我已经不想再把她们送去任何地方了。」
「费奥多尔,你……」
「我知道我这样讲很荒唐,不合道理,只是因为一时感情用事而讲出不恰当的话。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儘管如此──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自己为了理想而放话说要改变世界。
一度寻得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后,便没有办法捨弃。
「所以,只要是打算把她们当作兵器的人,不管是护翼军也好,贵翼帝国也好,更甚是她们自己也好,统统都是我的敌人。」
时间缓缓地流逝。
欧黛站起身来。
「我对你真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