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髮少年与黑衣某人
费奥多尔‧杰斯曼无能为力。
归根究柢,这个事实就是他的出发点。
姐夫死了。
那桩大家称为艾尔毕斯事变的莫大悲剧,一切罪责都被归咎在姐夫身上。他遭到狂热地高声挞伐的群众包围,置身无数刀刃与火焰之中,为赎罪而献上性命。姐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一直以来都是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疼爱小舅子费奥多尔,担心他的同时也抱予期待,不时为他指引明路。当这样的姐夫被夺走所有尊严,将要消逝在这世界上时,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用双手遮住脸,但还是从指缝间扎扎实实地见证着眼前的鲜血、刀刃、火焰以及死亡。
女儿死了。
就在前阵子,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消灭〈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她独自一人对上那种会将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同质化并据为己有,有如恶梦一般的怪物。而这都是因为她敬若至亲的费奥多尔,对于眼前那东西说了「讨厌极了」这句话。仅仅以此为由,这个才刚出生的妖精也表示自己讨厌那东西,然后挥动起捡来的铁棒,催发魔力,用尽全力释放出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双脚受伤动弹不得,即使伸出手也碰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在前方逐渐被一片白光吞没的背影。
他差点失去重要的……可能也是他所心仪的女孩子。
当女儿的身体化为光亮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来保护费奥多尔以及另一个女儿。在将一切粉碎溶解的破坏漩涡当中,她透过牺牲自己一人,成功守护住了重要的人。并且耗尽心灵,陷入无法再甦醒的沉眠中……以结果而言,她打破了沉眠,儘管记忆和个性多少受到影响,她还是回来了。话虽如此,当时什么都做不了的费奥多尔,他的罪过……自责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那些重要的人。
那些如同家人一般,或者说应该已成为一家人的人。
费奥多尔接连眼睁睁地失去他们,自己却莫可奈何。就连陪伴在负伤战斗的人们身边,代其承受伤害这种事都做不到。
费奥多尔无能为力。
而且费奥多尔痛恨无能为力。有能力的人就去战斗,因此而受伤也无妨。但这不能,也不该,更不被容许当作无能者不参战、不受伤的理由。
艾尔毕斯的人民沉醉在天真的恶意之中,同时也因姐夫之死而受到庇护;三十八号悬浮岛的人民在毫不知情,未曾接获相关消息的情况下,因女儿们的牺牲而逃过一劫;悬浮大陆群上的所有事物,一直以来都是基于护翼军的功劳以及众多的妖精兵的觉悟,才得以安然至今;还有把无知当作借口的恶鬼,理直气壮地活在他人的保护之下而不抱有丝毫疑问,甚至无声地要求着更多的牺牲。
费奥多尔‧杰斯曼由衷痛恨这些人的一切,以及跟他们处在完全相同立场的自己。
应该让无能之辈赴往即使无能也能挺身而战的战场。
抑或是,找到能够在那种战场挺身而战的途径。
这便是费奥多尔最初的希望,也是最初的目的。
†
护翼军的士兵之间瀰漫着一股紧巴着肌肤似的怪异倦怠感。
说到底,护翼军并不是世间想像中的那种身经百战的精锐兵团。就某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他们是为了对抗「来自悬浮大陆群外部的危机」而组织成形的,因此能够发挥其力量的战场本来就不会多到哪里去。自从五年前杜绝〈深潜的第六兽〉的威胁后,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所有士兵都只透过听课和训练来了解所谓的战场。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是寻常的战场──那种在他们的教科书中出现过,以驱逐或歼灭眼前的敌人为主要目标的话,倒还不成问题。然而,他们现在身处的状况并非如此。
这群士兵现在得知的战况大概是这样的。首先,护翼军的要员接连遭到杀害,而犯人盯上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某个医师。这个医师是相当重要的人物,连贵翼帝国也盯准他,还有个叫妮戈兰的食人鬼目的不明地从旁干涉。费奥多尔‧杰斯曼前四等武官参与其中一事可能也差不多该传遍全军了。无论如何,护翼军有不能将医师交给这些人的理由。他们接到命令,要么儘快找到医师看管起来,要么封住他的口避免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至于要员遭到暗杀与医师之间的关联、医师知道些什么、帝国和其他家伙为何会盯上他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八成都没有让士兵知道。这些是机密,是必须儘可能控制知情者人数的情报,应该只有在部分指挥官之间流通才对。
连理由都不知道就与全貌未明的家伙敌对,在没有完整掌握住胜利条件的情况下应战。而且战斗的舞台是在城市中,多多少少对民间造成了一些──或者超出其上的损害。护翼军的士兵好歹是打着「守护者」的名号,这样的状况想必会伤及他们的自尊心。而且他们的实战经验还不够多,不懂得如何消化这种烦闷的心情。结果,无从排解的疲劳就这样从身心喷发出来了。
职场上的士气对所有工作者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问题。虽然他们这样也满引人同情的,不过……
「──对我来说反倒正好就是了,毕竟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恶徒啊。」
费奥多尔一边将手指伸向书架上的资料夹,一边小声嘀咕着。
这里是护翼军司令本部的第三资料室。
偌大的室内塞满了无数的书架,书架上则杂乱地塞满了无数的纸本资料。就连属于身材较为纤瘦的堕鬼族费奥多尔都觉得挤得难受。换作是身形庞大的种族,大概连进都进不来吧。儘管这个资料室实在缺乏机动性,但就现在而言,这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
费奥多尔目前是通缉犯,而这里是发出通缉令的军队据点。要单枪匹马潜入敌阵中心的话,可以预想这会是极其艰难的路程,做再多的準备和防範都不嫌过分……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由于先前提到的原因导致士兵欠缺专注力,而且在这个装潢得气派豪华,很有本部风範的军用地内,出乎意料地处处皆是藏身地点。
当然,就算如此,这里的坚固程度也不是一般贼人有办法下手的。但费奥多尔本来就很擅长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再加上曾经两度潜入第五师团那边的零号机密仓库,让他偷鸡摸狗的本事又得以更加精进。
「我怎么老是在增进这种往后人生用不太到的技能啊……」
谈到安全措施,比起看守和锁之类的,这间杂乱至极的第三资料室本身还比较棘手。就算成功进到这间资料室,也不可能把所有文件打包带走。必须从宛如大沙漠一般的文件海之中捞出他要的机密。不过……
他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撕开包装纸后放入口中。
随着在舌尖泛开的甜味,一股活力也注入大脑里。
「基本格式是S-CP,密钥则是……唔,应该是红【Rouge】53吧。」
隶属护翼军的这五年期间,他并非只是认真地克尽职责而已。他一直以来都小心谨慎地持续寻找着机密。在这段过程中,军方主要在使用的暗号种类,他都逐一调查出破解方法。本来只透露给二等以上谍报技官的密钥,他也几乎都记在脑中。
所谓的解读暗号,就是与谍报队斗智。费奥多尔不认为自己会输。持武器斗殴的野蛮战斗不是他的专长──但也不是他的弱项──不过,若是这种骗来骗去,瞒来瞒去的脑力角逐战,他便可以抬头挺胸地断定这是自己的专长。
他找出目录研读一遍,大致掌握住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后,便开始移动。皮革面的鞋底踩在地上并不会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掠过耳际。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书架,寻找他要的书脊。
「是……这个?」
他翻开档案,眯起眼睛,视线追逐着密文。他没有时间慢慢做笔记,只能飞快地浏览过去,并尝试掌握概况。
他想起一句话。
──已经连接到那个辞彙了吧。我指的就是莫乌尔涅之夜。
唯一一个拥有妖精调整技术的男人──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就在前几天,他带着一股无从掩藏的恐惧,说出了这句话。而且,他之所以性命遭受威胁,似乎也是由于他是那个「莫乌尔涅之夜」的知情者之故。
包含穆罕默达利在内,已经有好几名重要人物只因为知道「那一夜」,而接连遭到杀害。费奥多尔判断这个机密便是具有如此高的优先度,甚至关係到悬浮大陆群所有岛屿的兴衰。
「找到了。」
他继续阅览手上的档案。上面片断零星地记载着他所要的情报。
遗迹兵器【Dagr Weapon】莫乌尔涅,为古时人族製造的兵器之一,于百年以前挖掘出土。座标以现在基準来说,是位在高度零地带【Grand level】W29-NGD──据说是人族与星神军势如火如荼地交战的地方。此外也在相对较近之处发现了还算详细的兵器资料,以人族遗产而言是很少见的情况。所以,当能够发挥出其武器价值时,便有办法预估会带来什么样的效用。
这把兵器的异稟【Talent】是「缔结稳固羁绊」,会在使用者与其伙伴之间,强制发动极为强力的共鸣能力。他们会如同字面意义地合力作战,无论敌人、荣耀、伤害还是性命,全都是一同承担,一同分享──
「……很好。」
他想知道的事情,都颇为具体地记载在上面。
潜入这间资料室时,他并没有期待能获得这么详细的情报。哪怕是多微小的事物都行,只要能找到踏出第一步的一点线索就好了──他就抱着这种程度的想法,决心潜入护翼军司令本部。这么一想,也可以说这次得到了超出预期的成果。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如果这上面写的都是事实,那么这就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但终究也只能说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罢了。其他遗迹兵器同样是专属个人的近战兵器,且又具有足以扭转战况的威力。也就是说,「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并不代表「莫乌尔涅之夜」本身。另有其他让穆罕默达利感到畏惧,甚至主动选择用死亡保持沉默的危险对象。
不过,暂且撇除这点不谈──
「缔结稳固羁绊的剑。」
没有强者与弱者的区分。
也没有做好觉悟者与未做好觉悟者的区分。
这把兵器会不由分说地将一切相关人物都拉上战场。
费奥多尔‧杰斯曼的嘴边勾起一抹隐晦不明的笑意。
即使是弱者之力,这把剑也会将其搬往战场,让弱者也要一同待在强者奋战的地方。弱者会和强者一起受伤,也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强者不用再被逼着独自承受痛楚、死亡的危险、苦难和悲伤。
「这岂不是太棒了吗?」
没错,他真想将这把剑塞给之前那个缇亚忒。
口口声声要牺牲生命去守护家人的她,只要手上拿着这把莫乌尔涅,就绝对无法实现愿望。她必须和那些重要的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寻找活下去的道路。这样的发展让费奥多尔觉得非常爽快。
「好。」
解读暗号需要一定程度的专注力以及时间,但这里是敌阵,不可能一直悠哉地赖着不走。费奥多尔认为到外面再浏览后续内容也不迟,便把档案夹在腋下,离开了资料室。
一张便条纸从档案的缝隙间滑落出来。
费奥多尔浑然未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掉在资料室地板的这张便条纸上,潦草写着未加密的一行字:
「让我死吧」。
†
他避开人的气息,选择在无人的走廊上跑着。
止痛药的药效退了,左边大腿与太阳穴深处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开始发疼。
(苹果……)
大腿的疼痛又让他忆起另一种内心的痛楚。他知道现在不该这样,便甩了甩头,集中精神在这个状况上。
旁边门扉的门把突然毫无徵兆地转动了起来。
这一带的门都相当厚重,声音传不过去,想必是有特别注重隔音效果。既然声音传不过去的话,隔着紧闭门扉的两侧也感觉不到彼此的气息。
他目测到走廊前端为止的距离,计算自己能否抢在门打开之前跑过去,然后得出风险太高的结论。他忍住想咂嘴的冲动,窜进身边摆设品的背后。
「──以说,确实没错吧。」
门打开了,开始传出说话的声音。
费奥多尔忍痛压低呼吸声,并且祈祷着。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拜託速速离开吧。
「当前恶徒就够多了,没想到还必须担心至天那群家伙啊。听了都要闹胃疼了。」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一款很有效的葯喔。」
「请容我拒绝,贵种族的葯对我们的舌头来说太苦了。」
费奥多尔怕被发现,因此只从摆设品背后探出头,确认从房间走出来的人的样貌──接着,在看到筋骨健壮的背影与雄伟的黑山羊后脑杓后,他立刻缩回了脖子。不会错的,那就是护翼军第一师团总团长──卡格朗‧札巴塔尔亚耶特。
第一师团儘管隶属于守护大陆群的护翼军,但只要一判断友邦是「危害大陆群的存在」,他们就会将矛头指向对方,这便是他们的工作。而第一师团的顶端人物,正是眼前这个由黑色肌肉组成的集合体。
被发现的话,绝对必死无疑。
凭那一身肌肉,肯定只要用两根手指头就能轻鬆拧断一两个堕鬼族。费奥多尔坚信这一点,让身体又缩得更小。
快点走开,去他看不见的地方吧。他如此祈祷着。然而,卡格朗一等武官的声音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的迹象。
「说到底,莫乌尔涅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他抛出这个问题给谈话的对象。
「我知道那是一把遗迹兵器的名字,也确认过资料了。据说是很强的剑,但并没有放在精灵的仓库里,而是被长期封印了起来,至于封印的原因则不得而知。这把剑和遗迹兵器适用精灵的调整技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那是足以让『桃玉的钩爪【Rosy Claw】』岩将辅佐官这样的男人选择死亡的威胁吗?」
「──真令人意外啊。按你的性子,感觉很像会说『军人不会要求命令背后的理由』这种话。」
「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恶徒继续增加,战况蕴藏混沌的话,我们迟早会被迫要做出重大的判断与抉择。要是到那个时候还一无所知,便难以避开错误的泥沼。」
「可是,一旦知道了内情,你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喔。」
「为了克尽职责,就算要牺牲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对兵将来说,为此慷慨就义才是正道。」
「──原来如此,这种主张确实很符合你的作风。」
他谈话的对象,也就是戴着宪兵队徽章的兔征族【Haresanthropos】,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啦。换句话说,我得到的资讯并没有到必须赔上性命的地步,能说的事情很有限。不过,要是和你手头已有的资讯结合起来的话,风险就会大为提高。如果这样也没关係的话,我便告诉你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首先,莫乌尔涅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兔征族开始娓娓道来,费奥多尔咽下一口唾沫。
「既然是剑,那就是近身战武器吧?」
「每一把遗迹兵器,都是将数种护符【Talisman】捆束起来所变成的另一种护符,剑的架构本身倒没那么重要。」
他们两人边说边迈步前进。如同费奥多尔所祈祷的,他们往走廊深处走去,和费奥多尔的藏身处是反方向。
「再加上很麻烦的是,莫乌尔涅目前不归护翼军所有。这把兵器原本是安置在护翼军严谨的管理之下,但前阵子在运输途中遭到抢夺,如今落在贼人手上。飞空艇『小孢菌』的那件事,你也有接到相关报告吧?」
声音逐渐远去。
「当然有。那是发生在近空的事件,虽然属于管辖外,不过我还是有耳闻大致的情况。据研判贼人是帝国的同伙,他们劫走了护翼军运送的危险物资。」
「被劫走的物资名单中,就有莫乌尔涅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