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谈谈一桩往事。
那是距今五百多年前,在那片大地的一隅所发生之事的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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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提倡该消灭人类的,是守护星神【Visitors】的三地神之一的翠钉侯【Jade Nail】。
继续放任人类不管,〈兽〉就会得到解放。关于这一点,三地神的预测是一致的。对于之后具体该如何展开行动,黑烛公【Ebon Candle】和红湖伯【Camine Lake】各自提出了不同的方案,但最终大家得出共同的结论,就是翠钉侯的方案最为实际。
几乎所有居住于这个世界的生物,本来就是重现其他世界「自然」的箱庭,也就是作为地神【Poteau】的创造物而存在于世上。在漫长的时间中,那些生物脱离地神的管理,以无限接近于真正自然的面貌运作。儘管如此,许多生物还是听命于身为创造主的地神。翠钉侯率领那些生物,对人类发动了战争。
然而,人类的顽强性远远超出地神的预期。
在无法取得理想战果的过程中,战争一再拖延。
眼见所剩不多的时间逐渐减少,然后轻易地消耗殆尽。
在帝国领土的远郊,第一头〈兽〉觉醒了。然后从那一刻起,宛如在湖面扩散的波纹一般,住在周围的人接二连三地化身为〈兽〉。当时,虽然翠钉侯面前的都市离帝国有一段距离,但想来也剩不到几天时间了。
在遥远的都市进行攻防战之际,翠钉侯得知了这件事。
『──眼下如今,末日已至。』
翠钉侯收回巨枪,发出犹如轰雷般的声音,以人类的语言宣告:
『毁灭已然开始,将你们封印于死亡也不再有意义。想必你们很快就会兀自走上比死亡更可怕的末路。不过──』
他抬高音量。
『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类啊,请听我一言。我已不再打算剥夺你们的性命,但也不想坐待一切终结。现在仍存活着的各位,能不能至少让我亲手拯救你们的灵魂呢?只要是这片土地上一定程度的人数,我便能够用我的力量,将你们的存在形式转化为鬼族【Ogre】。如此一来,你们便不会堕落为〈兽〉,可以在未来的日子继续生活下去。』
那不是单纯的空气振动,而是意志本身变成一股压力,在大地上迴响着。翠钉侯的声音实实在在地传进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耳中。
『我不会要你们立刻回答。但是,现在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就等到黎明吧──在那之前,请你们选出要走的道路。』
然后,黎明到来。
站在翠钉侯面前的,只有一名拿剑的银发少女。
「大家都死了。」
少女以不带感情的嗓音轻声说道。
「听完你的提议后,大家的意见便产生了分歧。有人赞成你的方法,有人打算彻底抗战,有人想趁机逃到远方,有人打算不管怎样都要先把当今政权拉下台;甚至还有人表示是不是付出赔偿金就能获得宽恕──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说这种事。」
她用空洞的表情自嘲着。
「时间所剩无几这一点很致命。所有人都被逼入了绝境,内心没有接纳他人意见的余力。大家立刻开始互相厮杀,然后扩及他人,直到结束。最后倖存下来的,只有最强的我而已──」
翠钉侯静静地听着她的独白。
「即使杀尽所有人类也不再有意义。这是你说过的话吧?以神为对手而奋战至此的我们,一夕之间便自相残杀到全灭……简直像是笑话一样。」
语毕,少女举起了赤灰色的圣剑。翠钉侯初次见到这把剑,直到昨晚之前,少女使用的并非此剑。
『妳我之间的争斗已无意义。』
『我是彻底抗战派的。既然我成了最后一人,至少我要贯彻己意。不这么做的话,其他人的死才真的会毫无意义。而且──』
啪嗤一声,少女的肌肤绽开了一小块。
可以窥见内侧是漆黑的虚空。
『妳──』
「虽然我不清楚原理,但这就是你口中的『时间到了』的真面目吧?不管怎样,我很快就不再是我了。既然如此,直到走上末路的那一刻,我都想做我自己。以守护人类的准勇者【Quasi Brave】之一──哈尔瓦‧T‧荣提斯的身分奋战到底。」
『──嗯……』
翠钉侯微微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既不悲叹,也不垂怜。
『小小的人族勇者【Brave】啊,我便尊重妳的意志吧。』
交战开始。
地神与人类。本来的话,这是实力差距大到难以正面交锋的对战组合。即使是身为人类战力巅峰的准勇者,对上地神这样的对手,也撑不过几秒钟。
然而,此时的翠钉侯在抵达这里之前,经历过与准勇者和冒险者──还有不属于这两者的咒迹师【Thaumaturgist】──等人的交战,早已满身疮痍。力量的差距大幅缩短,两人之间一来一往相交错起码还称得上是战斗。
赤灰色的大剑与翠灰色的巨枪数度擦撞。
每一次都产生等同风暴的巨大力量向周围迸开。
如果是一般圣剑【Carillon】,大概会在那样的力量奔流中化为粉碎,但少女所挥动的那把剑相当强韧,连弯曲的迹象都没有,就这样承受住阵阵冲击。
在战斗中,伴随着「啪嗤啪嗤」这种像是把加热过的皮革撕碎的声响,少女的肌肤也接连地从内侧绽开来。
她失去人形,样貌逐渐沦落为漆黑的虚无本身,但依旧持续挥舞着剑。
「人类……每一个人……相较于你们,或许确实显得既渺小又脆弱。」
少女的右眼化为闪耀着淡淡蓝光的空洞,泪水从剩余的左眼迸出,飞散开来。
她从似乎随时都会消失的喉咙深处,透过似乎随时都会绽开的嘴唇,将情感化为吶喊,不断迸发出来。
「但是,将力量合而为一的人类……将心灵合而为一的人类,是真的很强……强到理应不会输给你们众神……」
那个少女。
那个曾是少女的存在。
那个想作一名守护人类不受外敌侵害的勇者,如今仅剩自己的人类。
那个已经连人类都不是,正在转化为〈兽〉的存在。
她的语气并非愤怒、悲伤、焦躁或憎恨,只是以空虚的情感叹道:
「儘管如此……为什么我们……会如此支离破碎呢……」
而这便是最后了。
剩下还是人类的所有部分在同时间绽裂飞散,之后便余下模仿人形的一团黑雾。那只是一头物种不明的〈兽〉而已。
然后,这头〈兽〉在从本质上发生变化的过程中,也没有停下战斗的打算。它以作为人类时所不能相比的臂力与速度,既没有技术,也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圣剑。而圣剑本身彷彿根本没有发觉使用者的剧变一般,持续散发着幽暗的红光。
『真了不起。』
地神用枪招架剑击,自己也用枪施展刺击。
并且低声说出了讚赏的话语。
双方正斗到酣处,却唐突地迎来了尾声。
巨枪终于捉住了〈兽〉的身躯。
难以用简单的「贯穿」二字来形容的暴虐规模,将构成〈兽〉身躯的黑雾状物体颳得飘零四散。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赤灰色的圣剑深深地劈进了地神的身体。话虽如此,那就像是槌子打中巨岩一样。虽然在翠钉侯身体上留下了不浅的伤口,却也就仅限于此。这一击距离打倒还差得很远,当然更别提夺走性命了。
失去主人的剑就这样掉落,犹如墓碑般插在大地上。
地神察觉到一股不对劲,往下看自己的身体。他可以感受到有某种浓密的诅咒缠绕在刚才被划出的伤口上。那恐怕是圣剑的固有异稟【Talent】──儘管以一把剑刻入的诅咒而言实在过于强力,但也没有其他头绪了。
他轻易地辨识出诅咒的构成。虽然很危险,不过并没有迫切处理的需要──再加上凭他自身机能也无法处理,翠钉侯是如此判断的。所谓的诅咒,亦即重新改写世界的定义,是从黑烛公的机能衍生出的概念。最终的解咒相关事项还是交给他吧。在那之前,翠钉侯决定把这道伤口留在身上,以表自己对那位怀着崇高自尊的勇者所致上的敬意。
『确实了不起。』
最后,翠钉侯再次对已经不在的战士留下这句话,接着便掉头离去。
他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地神的计画失败了。名为人类的种族灭亡,从中获得解放的〈兽〉佔据了整片大地。既然如此,就必须儘快回到星船,联合所有地神一起思考今后的事。
虽然现在很接近最坏的情况,但还不是糟糕透顶的情况。只要这个世界的实质创造主──三尊地神还健在,不管是在何种形式之下,还是有办法继续守护着这个世界。他是如此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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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原始兽群〉在持续封印于人类这个物种体内的期间,受到人类宿命性地怀抱的冲动很大的影响。一般认为那些扑向死亡的冲动大致可分为十七种,因此解放出来的〈兽〉也可以依其特性分为十七种。
也许是这个缘故,在后世,无关是否实际观测过〈十七兽〉的种类,都为它们赋予了名字。
刚才以黑雾姿态现身的〈兽〉,该赋予它的名字是〈织光的第十四兽(Vincula)〉。
而在人族【Emnetwiht】的古语中,「Vincula」的意思是「人与人的连结」。这是既美丽又强大的一种概念,甚至重要到人若是缺少了它,就不能再称为人──也正因如此,这绝不可能是纯粹的概念。
〈十七兽〉被赋予的名字并不是因为看穿其本质而取的。儘管如此,它们确实是作为这样的存在而开始出现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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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钉侯离开后,留下一片无人的大地。
以及昂立于大地上的一把圣剑。
理应失去主人的那把剑,隐约有类似黑雾的东西缠绕在剑柄上。
那团雾痛苦似的一度剧烈蠕动后──
彷彿溶解般被吸进剑身里,消失无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