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代,费奥多尔与黑玛瑙
「也就是说,你是〈十七兽〉之一……没错吧?」
问出这个问题后,那家伙就「哈哈!」地笑了。
闪烁着诡谲金芒的眼睛,已经对这个问题给予比任何话语都更为明确的解答。
费奥多尔‧杰斯曼也笑了。
「──这样的话,我们重新打个商量吧,黑玛瑙【Black Agate】。」
他确定自己中了大奖。
位于视线前方的,是民用自走车……还有映照在车窗玻璃上的黑髮无征种。对方的脸上浮现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右眼则闪烁着怪异的金色光芒。
这家伙是〈十七兽〉之一。
威胁着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的存在;将黄金妖精逼上战场的元兇;万物的破坏者;在这个世界所能想像到的一切事物中,是最不可理喻且强大的暴力之象徵。
费奥多尔认为这是最险恶的凶牌,也是最强大的一张底牌。
目前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自己不是当中的主角。儘管他觉得自己算是满接近核心的,但并不是亲手製造出状况的人──并没有处于能够直接触及希冀之物的立场。为了处理这样的状况,他首先需要的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因此──
欢喜与紧张几乎快令他的心脏裂开。
他拚命地压抑住随时都会颤抖起来的嗓音……
「能不能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呢?我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
费奥多尔说出这个提议──
『我才不要哩。』
──嗯?
对方立刻回答。但是,那样的回答太超乎费奥多尔的预期,所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
『就是我不要啊。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
对方露出既挑衅又欠揍的表情。
「──喂~?」
接着,比镜面还要靠近得多的位置,就在费奥多尔的眼前,有只小小的手掌挥动着。
「你累了吗?」
他转头一看,发现缇亚忒半睁着眼,眸中充满了像是感到傻眼、怜悯还有难以接受的情绪,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你果然太勉强自己了啦。虽然我知道你会说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不过一码归一码,还是要稍微休息一下啊。」
不是这样,他刚才并不是在跟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对话。儘管他脑中浮现出解释的话语,但仔细一想,他这样本来就很类似在跟因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对话,也就是说,他找不到反驳的说词。
「呃,不是妳想的那样啦。」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好吗?」
缇亚忒温柔地重複道。她绝对什么都不明白。
†
我是谁?费奥多尔‧杰斯曼如此思索。
他是隶属护翼军的四等武官。曾经尝试造反,结果事迹败露,变成遭到通缉的逃犯。从社会大众的角度来看,费奥多尔‧杰斯曼不过就是这样的人物罢了。单纯只是一个企图做坏事却失败的小人物。
不过,他本质上确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至少不是勇者或英雄那种傲视群伦的生物。
假设「正义打倒邪恶让所有人得到幸福」是故事的王道,他绝对不是立于所谓「正义」的位置。他不会为了某个素未谋面的人或是该守护的规範及道理而赴往战场。
儘管如此,他姑且还是有愿望的。
他有目标,有想要获得的东西。
虽然可能会被嘲笑,可能没有人相信,但就算是他,也曾经期望着一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他也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就像是姐夫期望过的那样,还有姐姐嘲弄过的那样。有一段时期,他想过自己或许也能为了绚丽的世界做些什么。
当然,他很明白。他没办法去珍惜某一个人,也没办法陪伴在其身边,他没有那样的资格。因此,现在的费奥多尔不打算追求那种放纵的事。
过去的愿望改变了形式,言词也有所变化,唯独心情继承了下来。
现在的费奥多尔,只考虑着她们的事。
†
在镜子那端。
『抱歉让你出糗啦。』
万物的敌人──〈兽〉咯咯笑着。
距离地表崩毁已过了五百多年,关于〈兽〉的相关资讯依旧匮乏,研究进度简直慢得可怕。针对〈兽〉撰写的论文本身倒是很多,但实质上来说几乎都是创作故事,通篇充满作者的想像。而那种〈兽〉现在却说着大陆群公用语,还能表现出情感。换作是历史学者,看到这幅情景大概会晕过去,但费奥多尔并不是学者。
「真的被你害惨了。」
费奥多尔用不满的表情抱怨。
他暂时离开了昨晚之前所使用的藏身处,住进新找到的旅店。
原因在于,他不想再被姐姐掌握住自己的动向。儘管这样不便和消失的菈琪旭及「斯帕达」取得联络,不过彼此之间本来就有必要隔开距离──正因为菈琪旭如此判断,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时半刻联络不上应该不至于造成问题。虽然胸口深处会感到刺痛,但他现在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发疼,所以可以不去在意。
缇亚忒应该已经在隔壁房间睡着了。晚上準时睡觉,早上準时起床,从不熬夜。大概是经过纪律格外严实的教育,身为黄金妖精【Leprechaunm】的女孩子都很习惯这样的生活模式。
「再说,为什么你要拒绝啊?〈兽〉不就是要击坠大陆群吗?」
『暂时歇业中啊。』
这是怎样?所谓的〈十七兽〉就是不讲理的象徵,天灾的极致,本能的根本处深植着死亡与破坏,照理说应该任何道理都讲不通才对。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由,但他根本没听过竟然有〈兽〉会主张自己的存在理由正「歇业中」。
……不对,仔细一想,他正在听取〈兽〉的说法,这种状况本身才是前所未闻的超乎常理吧。
「我说你啊,真的是〈兽〉吗?」
『对啊,我是不折不扣的〈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的亚种。不过,在各种因素交织之下,可能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黑髮青年看似没劲地说道,但意外地直率。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够沟通的〈兽〉。」
『哦,不对,你似乎有点误会。』
对方摇了摇手指。
『原本的〈叹月的最初之兽〉单纯是由本能与冲动结合而成的。别说沟通了,根本连你们所说的自体自我都没有。』
「啊?」
费奥多尔不禁露出「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如果对方连意志和自我都没有,那他现在究竟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这并非谎言,也不是在开玩笑喔──那家伙这么说道。
『若论我本身,就是刚才所提到的那种东西,但在涵盖我的情况下,还有个活了一遭人生的男人存在。当我被你的眼睛拉出来时,那家伙的知识、经验和人格之类的都跟着一起出来了。所以说呢,我在你眼中的样貌以及你所听到的话语,本就不是属于〈兽〉的部分,全部都是借来的。』
他用拇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所以你才会不想破坏这个世界吗?」
『不,这是两码子事。威廉那家伙──我刚才提到的搭档,或者该说是半身吧──说过,要找碴的话,也要先看清楚对手的脸,所以我只是想在逞凶之前,好好见证你们的生存之道。而且……』
他微微勾起嘴角。
『看样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们之后也会自取灭亡吧?』
费奥多尔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费奥多尔忍着头痛,努力挤出话语。「在我脑中的〈兽〉,暂时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如同字面意义的头痛根源?」
『哈哈,你真会形容耶。』
被笑了。
费奥多尔觉得不甘心,便也「哈哈哈」地笑了回去,但他内心根本笑不出来。现在这种情况本来就没有余裕和时间了,只要是能够利用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都想拿来利用。
不晓得对方是否知道他的想法,只听对方又道:
『啊──不过呢。』
青年的脸上依旧带着一抹贼笑,并且稍微探出了身子。
『如果你愿意讲出真话,我还是可以考虑借给你力量的。』
「什么?」
『你说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没错吧?虽然不能说这句话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但也不是你的目的吧?其实你另有目标,而且即使威胁到悬浮大陆群也要实现。』
费奥多尔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正如对方所言。
费奥多尔至今讲过好几次要让悬浮大陆群坠落,不过那当然是一种手段。他要利用这种规模的破坏来达成另一个目的。比如说,他之前对菈琪旭提过「为了改变住在天空的人们安于现状的温吞想法,而要削减悬浮岛的数量」之类的,就是他的目的。
这个目的,在他谋反的事迹败露,被护翼军抓起来的那一夜就放弃了。
现在的费奥多尔怀着稍有不同的目的,并且打起这样的旗帜。
「──我想要尽一切力量,改变这个把所有战斗都寄託于菈琪旭小姐她们,只凭弱者太弱小这种理由,就把痛苦硬是加诸在强者身上的世界──」
『不是吧。』
被否定了。
『与其说不是,应该说是跟真话有落差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本身有没有自觉就是了。』
「我没说错,我确实是──」
『如果只有这样,你就不可能利用那个叫佶格鲁的猪人,将妖精的调整技术散布出去了。让妖精作为兵器普及化,这跟你刚才所讲的目的完全相反吧。』
「这是──」
他支吾起来。
这个幻觉混蛋竟然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吗?
「──这不过是为了让他出救急金的权宜之计罢了。我跟他并不是相互信赖的伙伴,时候到了自然会捨弃掉。」
『又说谎啊。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捨弃,其他更周到的吸引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你要做的是改变世界的长期计画吧,怎么可能会有不需要强力赞助者的时候?』
这是怎样?
这头〈兽〉想说什么……不对,是他到底想揭穿什么?
『你想守护那些小不点,唯独不希望她们赴往战场,不愿她们被当作兵器来对待。是啊,确实每一个都是你的本意,起码錶面上是,然而──』
「你又知道什么!」
不知不觉间──费奥多尔已经激动了起来。
他用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声音大吼着。
「只懂破坏的〈兽〉,一个连自己的心都没有的家伙,又知道些什么啊!」
『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喽。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像个看热闹的民众瞎推测罢了。所以才会像这样跟你对答案啊。』
他的目的。
本来打着的名义是「大幅拔除悬浮岛的数量,煽动所有生存者的警戒心」,而这只是在追随姐夫所崇尚的理想。虽然他认为自己抱着必死的觉悟在实践这件事,但其实没有。失败后被打入大牢的那一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能做的事他都做了,毫不鬆懈地全力冲到最后,结果还是失败了──对此,他的内心深处反而鬆了口气。
这本来没有什么好哀叹的。即使尽全力也没成功的经验,在今后的人生会是很强大的武器──像这种积极正面的解释要多少有多少。如此转念,就能将至今为止累积起来的一切都笑着放弃。当时的费奥多尔就是试图这么做的。换作是还没遇到缇亚忒等人的费奥多尔,应该就再也找不到重新振作的理由了。
被带离那个地方后──费奥多尔得出了两个答案。
其一,是想要设法改变那些妖精的处境。他心中焦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着那些温柔的少女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