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前线
一名少女走下舞台。
一名少年离开舞台。
儘管如此,布幕却未降下。时间不会因为迎来结局这点小事就停下。以往是如此,今后也是如此。太阳会升起,落下,再升起。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物依然要继续过生活。
因此,接下来要展开的……
──即是余留者的故事。
†
没有干戈声,也没有炮火轰鸣。
然而,那场战役确实已经开打了。
†
实际上,穿起来的感觉比预期的舒服很多。
原以为大概就类似便宜的木鞋那样,只是从石块上切下来而已,但大错特错。部件由几块石片削成,再用皮革和黏胶组合起来做成鞋底;脚尖和脚后跟则是用连颜色都不同的其他石片包覆起来──这部分的构造近似于军用胫甲。不过,除此之外却有个致命性的缺陷,那就是本来为了防範突刺和枪击,关节等部位应该要特别加厚装甲,现在反而让厚皮牛革裸露在外。
在面对长枪或子弹之际无法法保护身体,也不适合爬山或逛街,当然更不能穿去参加优雅的茶会。这是匠人注满技术与创意精髓的特化装备,专门用来对付一场战役上的一名敌人。
正式名称似乎有听过,但她忘了。潘丽宝‧诺可‧卡黛娜──置身三十八号悬浮岛战场的成体妖精兵少女只管把这件装备称为「石鞋」。
锵隆、锵隆,脚后跟踩出独特的脚步声。
她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环视周遭,但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唔嗯,看来是成功了吧。」
低声说完,她当场尝试跳了几下,响起嘎叽嘎叽的刺耳声。地面坚硬,鞋底同样坚硬,虽然滑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但她摆动双手,重新站稳身子。
「感觉没问题喔,可蓉。」
「唔……唔嗯。」
另一名妖精兵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情从天而降。
那是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但装扮和平常不太一样。樱色长发像编扎起来似的收拢成一小束,从领口塞进衣服内侧。笔挺整齐的军服上还套着看似笨重的石制装甲,将手肘和膝盖包覆起来。
那双与潘丽宝相同的石鞋碰触地面的同时,她背上的闪耀幻翼也宛如碎裂一般消失不见。
「……哦……噢噢!」
她原本胆怯的表情慢慢转为惊愕,然后染上喜色。
「别太激动啊,万一跌倒就完蛋了。」
「嗯嗯,对,我知道,我知道啦。」
可蓉应该真的明白吧。虽然她是个直肠子,武断又冲动,但也有稳重的一面。这次的作战概要、伴随的风险以及该达成的任务,照理说她都有听进去才对。
「唔……」
不过,明白归明白。
她想要尽情奔跑的渴望都写在了脸上。
(我很懂她的心情就是了。)
儘管友人活像是只被主人命令不準动的狗,潘丽宝还是逕自将视线移往远方──能够一览这片大地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儘是黑色。
那是一幅彷彿雕塑成形的壮阔景象。有着茂密森林形状的黑色;再过去的那端则是有着各种建筑物形状的黑色,其中配置着模仿窜逃兽人形状的黑色。
所有的黑色都反射着阳光,散发出刺眼的强烈辉芒。
「总之,我们尚且平安,代表作战的第一阶段成功了。」
「嗯。」
抬起头,就会发现有一艘小型飞空艇停在稍远的天上。应该有好几名技官在那里一手拿着望远镜,以观测员的身分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两人此刻在这个地方做出的一切行动,都会被记录为护翼军的重大作战成果。
潘丽宝用力挥挥手报平安后,对方便闪烁联络灯来回应。
「儘快完成第二阶段到第五阶段吧,不然待太久,我也没把握能控制住自己。」
双手戴着附有薄石片的手套。她想办法操纵难以活动的手指,将石槌从皮带上解下。
那个灾害名为〈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
是距今五百年前降临的灭世灾厄〈十七兽〉的第十一种。
它以黑水晶般的样貌存在于世,没有手脚等组织器官,从未自行四处移动。然而,它会侵蚀一切接触到的东西,让对象与自己同化,成为〈沉滞的第十一兽〉的一部分。
侵蚀速度本身没有多快。但是,侵蚀一旦开始,便无法可阻──至少目前还没找到方法。不管用剑砍击还是开枪,都没办法将其粉碎。不仅如此,造成的冲击还会加剧侵蚀,只会让〈兽〉在吸收剑和子弹后,又再大上一圈而已。
称得上对策的只有一个。由于〈兽〉完全无法靠自己移动,只要不接近,就不会遭到吸收。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位于灭绝的地表世界的遥远上空,躲在这里就万无一失。
理论上是如此。
(──有一群人特地把〈兽〉从地表运到天上。)
潘丽宝眯起眼睛,一边忙碌地动着双手,一边回顾历史。
(那头〈兽〉在这座三十九号悬浮岛获得解放。不接近是唯一解的对手,接触到了绿意盎然的悬浮岛。人民、街景、草木以及其他生长在悬浮岛上的一切事物,都被这种黑色给吞噬殆尽──)
〈兽〉没有横越天际的方法。〈沉滞的第十一兽〉与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地面尽数融合后,便没办法再成长下去。自此以来,三十九号悬浮岛就保持被〈兽〉包覆起来的状态,持续在天上飘浮。
不对,是飘浮了一阵子。
天空确实广阔,却也不是无垠。儘管次数并不频繁,但悬浮岛之间也是会有接触到彼此的时候,实际上,预测三十八号最靠近三十九号悬浮岛的那一天,早就迫于眼前了。
(距离已经近到飞空艇可以从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港湾区块一日来回。不过,也因为距离够近,研究作战才得以迅速进展。这件事实在很令人着急啊。)
潘丽宝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
「──就这样吗?」
「嗯。」
可蓉轻轻点头后,也跟着站起身。
儘管〈沉滞的第十一兽〉会侵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但也有几个例外。其中一个就是沙子;同样地,将沙子凝固起来所做成的石头和玻璃也不受侵蚀影响。因此,她们两人现在才会身穿用地表石头削制而成的装备。
这件装备似乎确实发挥出了期待中的效果。即使她们两人像这样站在〈兽〉上面,但截至目前都没有引发侵蚀现象。
话虽如此,这个状况当然算不上安全。只要跌个一交,肉身接触到〈兽〉,那就完全没戏唱了。必须谨慎地进行作业。
「比想像中还脆弱耶。」
「对啊。」
吸收接触到的东西,将冲击转换为侵蚀的速度。因此,任何物理性冲击都不会对〈沉滞的第十一兽〉造成影响──这是当前的看法。
然而,在没有物体可侵蚀的情况下,就无处消化冲击;若是无处消化冲击,它就只是黑紫色水晶块,既不会逃,也不会肆虐。
「用石槌就可以轻鬆敲碎,碎掉后就能丢到地表上。这就是那个吧,我开始觉得不管怎样都能克服难关了。」
「嗯……虽然有一~点点辛苦就是了。」
可蓉难得用近乎讽刺的措词这么说。她们一起环视周遭一圈,只见黑紫色佔满了整片视野。要用石槌一点一滴埋头苦干的话,实在太广大了。更何况所剩时间很有限。
「不过,也用不着彻底清光这座岛上的〈第十一兽〉吧。三十八号和三十九号这次的接触面积範围有限吧。这样的话,先敲掉这块範围,熬过当前的危机如何?」
「艾瑟雅昨天也说了一样的话。」
「是喔?」
「她垂着头说,这很不切实际。」
「……是喔。」
不过,这么说也没错。耗时千年的事业与耗时百年的事业,虽然两者光从数字看起来是有差距的,但眼下同样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此──没错,护翼军在这场战役中是居于压倒性的劣势。
必须收集更多〈兽〉的相关情资,建立对抗手段并加以实行。而且还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
「追根究柢,果然是武器不够力啊。虽然岩石获取容易,加工也简单,但韧性不足是很可惜的一点。太快损坏的武器不适合用来进行大规模的破坏──」
「所以我们才要收集情资来解决问题。」
可蓉说着,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兽〉的碎片在透明的玻璃内侧发出「叮铃铃」的突兀声响。她们用同样的小瓶子在〈沉滞的第十一兽〉的各处採集,準备带回去给技官当作伴手礼。但愿能成为攻略的线索。
「这样就可以啦。回去喽,潘丽宝。」
语毕,可蓉催发魔力【Venenum】,让幻翼出现,大大地敞开来。
潘丽宝也照做。意识着全身的血流,想像催发起来的魔力重合在血流上。高昂感与呕吐感同时涌上来,换句话说,这就是平常操纵魔力时的感觉。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啊。)
坦白说,妖精兵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很不擅长操纵魔力。虽然她能够催发出还算强大的力量,但无法控制自如。
巧妙地游走于生死之间,就是操纵魔力时的诀窍。
藉由接近死者而产生魔力,再以肉体及意志的求生力量来抑制住。大概就是所谓的生命力吧。生命力太强的人,本来就没办法催发魔力;反过来说,生命力太弱的人,会没办法压抑催发的魔力,导致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
在潘丽宝的自我分析中,比较接近后者。肉体濒临死亡之际,她无法坚定求生意志。对黄金妖精【Leprechaun】而言,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过──这是因为「死亡」这个词太不明确的缘故吧。)
肉体机能停止、失去所有知觉、与他人断绝交情、让亲朋好友感到悲伤──诸如此类的悲观确信。「死亡」这个单纯的名词,概括了太多不同意义上的丧失。然而,对于拥有正统生命的大多数人而言,没必要细分这么多,因为全都是相似的概念。
黄金妖精是死灵,而死灵的确不害怕失去自身性命。但是,如果发现连自身以外的事物也会一併消失,就要另当别论了。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其他人永远见不到自己,一旦察觉到死亡具有这样的一面,即使是妖精也会希望自己能继续活下去。缇亚忒就是很好的例子。在内心勾勒出理想中的自己,嚮往着未来的她,比其他妖精都还要擅长控制魔力。
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则不然。
内心深处的空虚不允许那样的强大性。无论何时,死亡与虚无都在向潘丽宝招手,甜蜜又强势地诱惑着她。而这意味着控制魔力的困难,以及失控的危险如影随形。
「──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家伙啊。」
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花时间让幻翼稳定下来。
为了跳跃,她弯曲膝盖──準备蹬地而起的前一刻,她停下了动作。
「潘丽宝,怎么了?」
她忽然冒出一个既不合常理又危险的想法,那就是违抗命令。
她恢複姿势,环顾四周,然后发现旁边有个大小适中的突出水晶块。
「潘丽宝?」
「我有个想尝试看看的恶作剧。可蓉,我先向妳道歉,对不起把妳扯进来了。」
「……喂?」
潘丽宝就这样放不安的友人独留空中,逕自走到那块痛苦挣扎的兽人形黑色──或者说就是痛苦挣扎的兽人身边。石鞋的鞋底发出「锵隆、锵隆」的不稳定声响。
她脱下左手的手套,接着──
「嘿。」
她碰触了那个会把一切接触到的事物都侵蚀同化的梦魇般黑色。
没有疼痛。
只不过,有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她直觉地体认到,自己现在把身体送到了绝对捕食者的獠牙下。
而且也知道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潘丽宝妳这家伙──到底在干么啊──?」
不知为何,可蓉的尖叫声听起来格外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