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前的五号悬浮岛,或是护翼军通讯室的对话
五号悬浮岛是什么地方?
对于这个问题,许多人应该都会回答那里是「神域」。换言之,那是除了被选上的人以外,连靠近都不行的禁域。虽然不像四号以下悬浮岛那样是物理上接近不了的秘境,但说到底,本来就没什么人会想靠近这座岛。
对事实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应该会给出更具体且接近实情的回答吧。总之,说得直白粗暴一点,五号悬浮岛就是大贤者的私邸。
然而,对他有稍微多一点了解的人,会答出些许不同的答案。
(五号悬浮岛既是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私邸──)
比如说,菈恩托露可‧伊兹莉‧希斯特里亚。
这名少女不仅是黄金妖精,并且也师从大贤者,还曾经短暂待过那座五号悬浮岛,想必她会这样回答那个问题。
(──同时也是他按照自身期望所打造而成的小小监狱。)
大贤者的存在具有庞大的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轻易地在悬浮大陆群掀起波澜。因此他选择把自己关在五号悬浮岛,以隐士的身分过活。在超过五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他都是如此度过的。
也许是因为这样,基本上都是封锁起来的五号悬浮岛,有时候也会接受访客进入。
护翼军有一个负责联络的军人,拥有任意进出五号悬浮岛的许可权。那就是巴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他的其中一个许可权,就是发现能够影响悬浮大陆群前途的人物之后,可以自行判断是否引荐给大贤者。当然在预想中,这不是经常有机会行使的权利──毕竟那样的大人物不会那么频繁出现。然而,巴洛尼‧马基希却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将他精挑细选的奇人异士带来五号悬浮岛。
当然,不知该说是耐人寻味还是风格独特,大部分的人确实都不是泛泛之辈。但菈恩托露可认为,要说他们全都是足以左右今后的世界历史的杰出人物,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她自己也是被带进去的其中一分子,所以她并没有说出这一点就是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
「这个人太让我头痛了。」
菈恩托露可当时有点不高兴。
某个领域的高手未必能成为好老师。据说,具备的天分愈高,或者愈会凭直觉来掌握诀窍的人,反而愈难引领后进学习。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能把自身技术传授给没有相同才能与直觉的对象。
即便是伟人还是超越者,似乎也违抗不了这个道理。大贤者史旺‧坎德尔不太能算是好老师。他讲的每一句话都艰涩难懂,用手指头所描绘的印章──称为咒迹【Thaumaturgy】──一个个都太过複杂,菈恩托露可千辛万苦耗费大把时间才弄懂一切。
「他说,就这样持续修行五十年的话,便能学完所有从前被视为奥秘的法术。」
在花卉齐开盛绽的室内庭园,围着白色圆桌的茶会中,她如此发着牢骚。
不用说,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了,对短命的妖精而言更是如此。也就是说,大贤者这句话几乎不具意义,菈恩托露可讲出这件事也真的只是在发牢骚。然而──
「哇!」
坐在圆桌对面的女子拍拍手,银色眼瞳绽放出光采。
「只要五十年耶!菈恩托露可小姐有着非常出色的才能呢!」
住在五号悬浮岛的大贤者有几名亲信,她是其中接近领头人物的一个。
认识她后过了一周左右,菈恩托露可就在閑聊时问起她的经历,包含她是银眼族【Prima】这支相当长寿的种族──似乎是鲜为人知的稀有族群──等有关出身的问题。另外就是她出生后一直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长大,直到最近才侍奉在大贤者身边。
菈恩托露可后来才知道,银眼族是只有女性的稀有种族,为了照料旧世界的世界树而被创造出来。而且也不单纯是长寿,她们根本连寿命的概念都没有。过半数的银眼族是由星神直接创造出来,与世界本身一同增长年龄。
『不不不,我算是例外哟。奶奶她们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年纪最轻,真的是最近才刚出生的。』
这是她本人对于这件事的说法。不过──
『我是在世界树因为大破坏而枯萎后,被带进悬浮大陆群的一株小苗木上出生的。所以说,我比大贤者阁下还要年轻一点哟。』
她接着这么说道。
菈恩托露可心想完了。彼此对年龄的思考方式有着致命性的落差,她不觉得自己跟对方能够相互理解。并且──
『我周遭没什么年纪相近的女性,所以菈恩托露可小姐能来这里真的让我非常开心。我们能不能当好朋友呢?』
对方带着灿烂笑容说出这番话,导致她连该怎么回应都不晓得。
(种族只有女性这一点,确实会产生些许亲切感就是了……)
儘管这是茶会,但只有菈恩托露可手边才有咖啡杯。据说银眼族是仅凭沐浴月光和喝水就能生存的种族。所以这名女官手边只有装着冰凉清水的玻璃杯。她自己明明不懂咖啡的味道,却很努力地学会了泡出好喝咖啡的方法。
「五十年可不能说『只要』啊,银诘草。」
菈恩托露可感到头痛地叫出女子的名字。
银诘草不是她的本名。听说长老在她诞生时所取的名字,光是完整念出来就要花上三天三夜。因此,考虑到平时的方便性,身为主人的大贤者便亲自赐予她这个通称。
这一族的时间观念到底有多脱离现实啊?大贤者的命名品味又是怎么一回事?菈恩托露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
「啊,抱……抱歉,说得也是。」
她面红耳赤地慌了手脚。唯独这副模样,菈恩托露可能够认同是符合外貌的年轻女性会有的反应。
「哎呀,有茶会?」
毫无气息──而且连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菈恩托露可背后就冒出了另一名女子的脸庞,吓得她抖动了一下肩膀。
「真好呢,我可以加入吗?」
「原来是欧黛小姐吗?」
她一字一字地叫出那名女子的名字。
「偷偷摸摸地站在别人背后,可是有失礼仪的行为喔。」
「对不起,因为菈恩吓到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嘛。」
「别想用这种话糊弄过去。而且我叫菈恩托露可,请不要用简称。」
那名女子「嘻嘻嘻」地露出模稜两可的笑容,并轻浮地回了声:「好啦~」
她是欧黛‧冈达卡,和菈恩托露可一样由巴洛尼‧马基希带来这座悬浮岛,是大贤者的客人。虽然几小时前才刚简单地介绍过彼此,但该说她莫名大方友善吗,总之表现得太亲昵了。
「话说,大贤者阁下呢?」
「他还没有回来。目前没有接到他遇上麻烦的消息,所以应该不会太晚回来……妳能不能再等一会儿呢?」
「好,当然没问题。我读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喔,拿来打发时间都嫌太浪费了,真想一直待在这里呢。」
欧黛轻浮地说完后──未得允许就拉开椅子入座。她向银诘草抛了个眼神,银诘草轻笑几声后,便去準备新的咖啡杯。她的厚脸皮已经超出令人傻眼的程度,让人不禁失笑。之所以不会感到不快,不知是因为气质还是品德,抑或是一种话术。
「有趣的东西是指什么?」
菈恩托露可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感兴趣,不如说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而已。问完后,她察觉到自己内心正期待着对方的回答──原来眼前这名女子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兴緻。
「其实我本来是想瞧瞧封印仓库啦,但被拒绝了。」
理当如此。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访客专用书库叨扰了。那里真的是一座藏宝山呢。虽然存放的书籍本身并不是什么机密,但到处都夹着大贤者的亲笔字条,光是寻找那些字条就让我忘记了时间呢。」
「嗯……」
菈恩托露可深深地点了点头。她自己也经常使用那个书库,而且每当发现大贤者(字迹端正)的字条之际,她就会悄悄将内容抄写到手边的笔记本上。
「有什么特别引起妳兴趣的东西吗?」
「每个都很棒哟,像是不让兰花枯萎的栽培诀窍,真是太厉害了。」
那个的话,菈恩托露可也记得自己看过。避免过度浇水的小提醒以极其丰富的知识来佐证,写满大量又详尽的科学性注解。
「除此之外……对了,还有〈十七兽〉的相关描述。包含所有〈十七兽〉的名字和取名的理由,以及预测未发现的〈兽〉可能拥有的生态。」
「──所有……〈兽〉的……名字?」
她不记得有那种字条,因此不由得一字一顿地这么问道。
大概是对于她受到话题吸引感到很高兴,欧黛用有点雀跃的嗓音继续下文。
「是的。原本就住在这个世界的〈原始兽群〉别说是生命,根本连作为物质存在于形而下都难以定论。地神们对世界进行大改造之际,将素材嵌入〈兽群〉做出人族【Emnetwiht】。而后在时光流逝之间,他们发生了变质。人族的特性,通往死亡的十七种途径受到末日的存在方式影响,以内包的形式物质化。大贤者直接和构筑世界的当事人──黑烛公【Ebon Candle】交谈,分析人类这支种族的设计图与十七种崩坏因子,查明迟早会出现的〈兽〉全貌。」
菈恩托露可也晓得这方面的事情。
尤其是前半部分,她与大贤者初次见面时就听他讲解过。虽然她当时觉得这还真是一颗震撼弹──不对,即使现在听到也不改震撼弹的印象,但暂且不谈这个。
「悔恨即是受缚于过去的内心,捨弃了未来,禁锢住现在。然而,那无异于追求遥不可及的月亮。纵然喊出再多思念的话语,也只是无法传递给任何人的悲怆独唱曲……由于存在着这种通往死亡的途径,便推测会出现以〈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为名的兽,并预先赋予它这个名字。其他兽也差不多是如此。」
欧黛明明才在书库待不到几小时,却似乎精读了相当多的内容。换作一般人,光是看到刚才那种和悬浮大陆群的居民常识大相逕庭的创世神话,大概就会被头痛与酩酊感困扰半天。
「希望之光才是引上死路的鬼火,这种拥有天光【Aurora】之名的〈兽〉也在预测之中;凭藉屹立不摇的意志试图遵循正理,而如此的决心封锁住可能性,这种拥有信念【Croyance】之名的〈兽〉同样在预测之中。再来是……」
忽然间。
茶杯从桌上掉落,随着尖锐的声响化为粉碎。
欧黛说到一半被打断了。
菈恩托露可一瞬间没意会过来发生何事。只见银诘草忽然站起身,势头猛得差点撞倒桌子。
她的脸色很差。愤怒,不对,应该是紧张吧,总之有某种激烈的情感令她表情僵硬,以她而言是非常罕见的模样。菈恩托露可瞬间以为欧黛触及了什么禁忌,但看来并不是。女子的银瞳笔直地对着庭园外面──从这里无法直接看见的辽阔天空。
「怎么了?」
她尝试询问道。
银诘草没有回答,或者应该说她看起来根本没听到,就这样沖了出去。儘管菈恩托露可愣了一瞬,但和欧黛互看一眼后,她便追着银诘草的背影奔去。
异变果真从天空过来了。
没必要跑到小型港湾区,因为那名来客张着犹如雾霭一般朦胧但伤痕纍纍的幻翼,从外接迴廊的大窗沖了进来。对方不慎弄掉用破布包起来的大型物件,就这样筋疲力尽似的颓然倒在地上。
看到那个身影,菈恩托露可顿时语塞。那小巧玲珑的身躯以及没有生气的灰发,她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看错。但是,那个身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那是理应已经消失于世的──
「奈芙莲小姐!」
银诘草这声大喊,把菈恩托露可拉回现实。
那个身影及名字,与她心中所想的一致。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照理说在过去的战役中消殒的一名妖精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就要迸出喉咙,但她忍住了。现在不是时候,她以此判断为优先。
「二……号……」
大窗的另一边狂风呼啸。她听不清楚奈芙莲的微弱嗓音。
她奔过去抱起奈芙莲,将耳朵贴近。像这种意义不明的情况,当然有可能是某种稀奇古怪的陷阱。但就算如此,拥有友人形貌的对象所拚命诉说的话语,她不想眼睁睁地漏掉任何一句。
「二号岛……坠落了……从翠钉侯【Jade Nail】体内跑出了〈兽〉……」
她陡然一惊,耳朵更加贴近。
「连星神、地神们也……还有大贤者……都被吞噬了……」
这名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讲出口的话令人听得一头雾水。她的理解跟不上状况,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绝对不能漏听。
「大陆群……也完了……但是……我会努力看看……」
她将奈芙莲的一字一句,甚至一丝气息都不漏地听进耳中。
将这个极为不祥的消息,旧友宣告悬浮大陆群末日到来的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风从破掉的大窗灌进来。她将奈芙莲掉落的大型包裹的破布稍微解开,往里面一探,便看到黑髮无征种青年的亡骸。
「黑玛瑙先生……怎么会?」
银诘草倒抽一口气,说出了似乎是那个人物的名字。不过,和菈恩托露可所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很不一样。
(啊,真是的!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现在应该要把混乱和错乱搁到一旁,先掌握住情况才对。儘管她明白这一点,但眼下涵盖的资讯量太多,她的大脑跟不上。
不知奈芙莲是否有察觉到菈恩托露可的状况,只见浑身是伤的她,那张奋力的表情有一瞬间缓和了些。
「大家……要好好保重喔。」
接着,她闭上了双眼。
这是怎样?所以是什么意思?妳突然冒出来说这个做什么?用不着妳担心我们过得很好一看就知道了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说到底妳自己看起来才一点也不好吧。
菈恩托露可把这一切都硬吞回去。
「……奈芙莲?」
然后呼喊她的名字。
没有回应。
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