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勇者这一行
饱含湿气而带有沉甸感的风拂过脸庞。
望向远方,便见笔直的地平线在视野中由右往左贯穿而过。连一座岛影都看不到,堪称完美的海上风光。
再次往脚边一看,自己正站在一块不宽不厚的脆弱木板上。再往下探去,能看到差不多隔着一座小型了望塔的高度之下,是波浪汹涌翻腾的海面。
(──即将面临死刑的海贼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不晓得是不是看準了时机,这时候正好有闯入者从眼下的海洋冲来。遍体鳞伤的装甲船、拉着装甲船的无人小船、小船上流淌鲜血的货物,以及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大鲨鱼。
「噢噢……」
以狩猎而言,这是相当传统的做法,发出声音驱赶或利用诱饵来诱导猎物进入陷阱。究竟是这套理论在捕鱼界也通用,还是因为这次的猎物比较特别,黎拉这种外行人无法判别。不过,她自己并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弄清楚的打算。现在最重要的,没错──
扮演那关键的陷阱,作为在此埋伏的杀机。
卑兽Vulgar。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种族的名称,而是一种现象。意指野生动物中极小机率诞生的异常种,或者藉由异常种诞生的突变体。
卑兽比原生父母具备更强韧的筋骨,性格极度暴躁。人类自不必提,它们对周遭一切动植物都是有害而无益。就连相当于血亲的野兽也毫不留情地展露敌意,因此才以「无礼者Vulgar」称之。
卑兽被指定为一经发现就要立刻消灭的怪物,由冒险者、骑士及准勇者等具有战斗能力的人负责处置。通常都要付出庞大牺牲才得以勉强击退这样的威胁。
它们的体格大致遗传自父母。然而,即使是看似无害的小动物,光是作为卑兽诞生下来就注定带有令人惊骇的危险性。过去曾有变成卑兽的野兔毁掉一支骑士团的一半战力;变成卑兽的狗可以轻鬆毁掉一座小村庄;熊的话甚至击退一支军队都不奇怪。
至于变成卑兽的鲨鱼,则是其中最棘手的类型。
它们轻轻鬆鬆就能咬碎坚固的船底,然后接连捕食从沉船里逃出来的船员。就算想出手讨伐,敌人可是水中生物,光从船上丢鱼叉根本连牵制的作用都达不到,当然也不可能潜入水里与其对峙。在形形色色的怪物中,尤以它们格外难对付。不过──
「嘿咻!」
少女轻喝一声,纵身跃到空中。
短暂下坠后,她将手里的大剑深深刺进脚下的敌人,也就是鲨鱼的背脊。对鞋底传来的滑溜感「噫呀!」地小声惊呼的同时,她也让大剑内部狂涌起来的力量与自身体内催发的魔力达成同调。
大鲨鱼可能是痛觉反应较为迟钝,直到一切都来不及之后,它才察觉到异状而扭动起身躯。
「噢、噢噢噢、噢!」
这时候被甩下去可就难堪了。说实在的,难堪的行为不适合出现在救世的勇者身上。她脚下稍微使劲,站稳身子。
剑身静静地迸发出白光。
有人说,魔力就像火焰。
摸不到、抓不着、不能保存,也无法将魔力本身投射出去,必须伴随危机才能产生,没有牺牲就无法维持。如同火焰在触碰到的可燃物之间延烧一般,圣剑的魔力会呼应使用者催发魔力而高涨起来。超过限度的力量则会引发超乎预期的破坏力。
顷刻间,海水沸腾起来。
浪潮汹涌,狂风呼啸,海面动蕩,周遭一切事物皆遭到滚烫的热水浇淋。
彷彿惨叫似的剧烈抽搐一下后,这只鲨鱼──在巴杰菲德尔东南海域佔地为王的卑兽,就这样轻易地葬送了生命。
「哎呀~哈哈哈!搞砸了、搞砸了。」
黎拉·亚斯普莱儘可能轻鬆地笑着。
「平常用习惯瑟尼欧里斯,一用起其他剑就很难控制魔力。溢出的力量把海洋都煮沸了,还差点掀翻回程要搭的船,刚打倒的那只鲨鱼突然间就熟透了。」
「你吃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吃啦,绝对会拉肚子。」
「你的身体没有脆弱到吃点毒就会拉肚子吧?」
「是这样没错啦~」
毒对正规勇者无效。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肉体很强韧或已经习惯毒性,无效就是无效,这是一个单纯的事实。
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过有几个兴奋的船员好像很想尝尝看,只是被周遭的人揍了一顿制止了。」
「是喔~」
坐在木箱上的少年淡声附和一句。
那只鲨鱼是卑兽,而卑兽对人类来说是巨大的威胁。再加上一般人拿卑兽束手无策,所以消灭这类威胁是正规勇者的重大职责之一。
虽然她不是为了解决卑兽才来到巴杰菲德尔,但既然遇到了就不能放着不管。与在苦恼不能接近那片海域的船员们商量过后,断然实行了这次的讨伐行动。
顺便补充,这次和正规勇者以往的战斗有两个很大的差异。
第一个差异在于有协助者。毕竟总不能叫她游到那片有卑兽的海域,因此请船员们开船载她到可供立足的人工岛,将目标诱导过来的作战也交由他们执行。
不用说也知道这桩差事极度危险,纵使这次算是平安落幕,实际上完全有可能出现死伤。所有船员都笑着完成了任务,所以她认为这次真正展现出勇气的并不是勇者,而是那些船员。他们值得讚赏。
再来是关键的第二个差异。
「对了,我的帕西瓦尔呢?」
「哎呀,哈哈哈~」
她边笑边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那是一个白色的剑柄。
不对,那原本是一把剑,只是剩下剑柄而已。
「对不起,融化了。」
「…………啥?」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啊,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少年用手撑着脸颊,刻意地大叹一口气。
圣剑是正规勇者、准勇者及少数厉害冒险者所使用的特殊武器。
打造方式并不是铸造、打制金属,而是将好几个护符用咒力线连结起来。配合使用者催发的魔力及敌人实力来增强自身力量是圣剑独一无二的特性。
正规勇者黎拉·亚斯普莱本来有专用的特殊圣剑。但出于某些缘故,目前正在修理中,或者说清洗中。无奈之下,她才会借用威廉·克梅修的佩剑去讨伐这次的卑兽。
「平常用习惯瑟尼欧里斯,一用起其他剑就很难控制魔力。溢出的力量把海洋都煮沸了,还差点掀翻回程要搭的船……」
「刚才听过了。」
威廉刻意地仰天长叹。
「算了,反正是教会发的便宜货。你自己去跟那些秃子祭官解释喔。」
「喔……当然可以啊……」
只要是圣剑,就是贵重的秘宝。儘管「便宜的圣剑」这种说法很奇怪,但一言以蔽之,那把剑确实是如此。产品名称为「帕西瓦尔」的那把剑,是市面上买得到的量产品,属于最低阶的圣剑。
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使用圣剑,使用高阶圣剑时必须具备某些特殊才能。而威廉这名少年只具备勉强达到最低限度的才能,他顶多只能用帕西瓦尔这种剑。
根据威廉本人的评价,帕西瓦尔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剑。它没有背负着特殊的传说,上任何战场都可以,也没有显现独特的异稟,强行做些客制化也能运作;虽然魔力共振性能的极限很低,但依然远超最低水準,只要不是以力量硬拚就不成问题──诸如此类云云。
原来如此。她懂这个道理。
因为构造简单而能够配合使用者的创意,这是成为好工具的原因之一。要是用蛮力硬拚导致毁损,当然只能归咎于使用方式与使用者了。
也就是说,某个正规勇者做的事情就像是将森林火灾等级的火力扔进家用炉灶里,一切错都在其身上。
「话说回来,你状态真的那么不好吗?」
「咦?」
「你并不是因为敌人太强才掌握不好威力吧?照常战斗却让威力失控到这种地步,未免太不像所向披靡的正规勇者了。」
「咦……呃……」
没错。现在的黎拉·亚斯普莱确实还没恢複到万全的状态。
她和瑟尼欧里斯一样中了麻烦的诅咒。身体有点发烧,思绪也有点模糊。
不过,都只是「有点」而已,要当作失误的借口稍嫌勉强。再说──
「没事。这次单纯是我犯蠢罢了。」
她不想让这个少年为自己担心。
自己不能成为被担心的一方,更别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开心。
威廉·克梅修心目中的黎拉·亚斯普莱,就是个神气活现又莫名其妙的师妹。这个立场不能动摇。
「……真的吗?」
「大概是因为前阵子才施展过大招,还没有脱离那种感觉。反正就是这样,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或者应该说,你想为我操心还早了一百年呢。」
故意讲这种讨人厌的话来逃避问题。
喔,是喔──威廉不高兴地撇开视线。
这样就好──黎拉如此想着。
他们两人之间必须保持这样的关係才行。
2. 埃斯特利德商会的店面
「你把圣剑……融化了……?」
谁都不能责怪她对此感到目瞪口呆。
不,光是能表现出惊讶就很值得讚赏了。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你看。」
桌上摆着证据。原来如此,这剑柄确实是勉强保留着原型的破损圣剑。
「……喔……喔,这样啊……」
望着圣剑的残骸,艾德兰朵逐渐明白了几件事。
剑身消失但剑柄仍留着,表示招致如此事态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热量所为,而是剑身部分与使用者共振魔力的功能失控了。
「这是帝都工房製作的帕西瓦尔吗?」
「原本是。」
若是如此,这把剑的基础设计应该和艾德兰朵知道的一样。
少少的咒力线,没有特性的护符,彷彿将省力发挥到极致的範本式构造。虽然无可反驳是便宜货,但反过来看的话,确实符合追求「以理论上的最低成本来成立圣剑系统」这一派的逻辑。从结果来看,最后造就的这把圣剑不仅选人标準比其他圣剑宽鬆,发挥性能时所消耗的魔力也比其他圣剑少。
没有多余的部分,没有扭曲的余地,就是如此简单的构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帕西瓦尔可以说比其他更高阶的圣剑还要优秀。
举例来说,有一把剑叫做印萨尼亚。这把剑所显现的异稟是搁置使用者的恐惧,在战斗中不会胆怯畏缩。然而换句话说,就是必须在赴往「理所当然会畏惧的战役」时才能充分发挥出所有性能。不仅如此,由于印萨尼亚本身是以活用这个异稟为前提打造而成,这个构造在目的不同的战役中可能会造成阻碍。
帕西瓦尔就完全没有这种风险。这把剑没有特殊功用,换言之,它可以灵活地按照使用者的意思,运用于任何不具特殊意义的用途上。
「……原来是这样啊。」
艾德兰朵在心中做了推测。
这位黎拉·亚斯普莱大人在怀抱着迷茫或烦恼的情况下,使用了这把自己用不顺手的帕西瓦尔。当时她依照平常用惯的瑟尼欧里斯的感觉来催发、运行、增幅与集中魔力。
瑟尼欧里斯是一把专门用来「赋予死亡」的剑。这个异稟可以让世上任何生物都变成尸体,连人类认为不会「死亡」的高阶龙族都不例外。挥动这把剑就是直接连结到「杀害某个对象」这件事,没有其他解释的余地。
对于没有亲自使用过圣剑的艾德兰朵而言,这是只能凭感觉来理解的世界;不过身为一个通晓圣剑的人,凭感觉就能理解这部分的情况。
要求未经特化的道具发挥出和特化道具一样的功能,其结果就是产生庞大的扭曲,造成剑身直接融解的严重损坏。
(这人还是老样子,有够笨拙。)
艾德兰朵手叉腰,叹气说了句:「唉呀,真的被你打败了。」
话说,这里是埃斯特利德商会旗下的一间护符店。
这间店主要卖的东西并不会很贵,是平民也负担得起的价格。店铺格局基本上就是走小型珠宝店的风格,原本的客层也差不多,还主打「求婚时顺便送恋人护符吧,现在还有附赠特别的缎带」这种行销方式。
在这样的一家店里,少年威廉与另一名准勇者显得有些……不对,是显得相当突兀。
「所以说,我需要替代的圣剑,能不能帮我找一把适合的?」
「唔……」
「啊,费用的话,教会那边会出。」
「呃,我并不是在担心这个……当然这也很重要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时段不上不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儘管店员频频朝他们看过来,但总不能出言干涉老闆和客人的对话,很快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威廉能使用的剑啊……其实,我们这里也有以帕西瓦尔为概念的剑,看你能不能接受了。」